当脑海之中那一幕幕回忆渐渐变得模糊的时候,这位中年人的双眼却是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

    微微烛火映入他的眼帘,手中那把闪烁着幽幽寒光的长剑也再次变得真实了起来。

    轻轻放下手中这把自己已经端看许久的长剑,这位中年人的右手缓缓摸上了自己头顶,取下了那一顶代表着不更军爵的头饰。

    成婚之后的二十五年之中,虽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狄道的土地之上耕种,但是每当秦国发下征兵诏书他还是会踊跃参军报国的。

    这些年来跟随着秦国不断开疆拓土的号角,他曾经在北地大漠之中行军,也曾经在巴蜀险道之间跋涉。

    历经连番大战屡屡有所斩获的他获得应该得到了封赏。

    除了这一个可以使他免服劳役的不更之爵外,他家本来的一顷半的良田也随着爵位的提升增加到了五顷之多。

    其实在战场之上屡屡有所斩获的他没少被秦国那些常设军团邀请,但是挂念着家中妻子和孩子的他最终还是选择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狄道。

    想到这里中年男子借着那幽幽烛火小心地擦了擦手中头饰之上的一处污渍,双眼之中流露出的尽是骄傲的笑意。

    随即又想到今日里去往乡老家中拜望之时得到那个消息,他原本的笑意转瞬之间便化作了一堆无法解开的愁闷。

    “唉……”

    许久之后,中年人那一声悠长的叹息却是忽然出现在了显得有些空旷的正厅之中。

    也就在中年人因为白日里的那则消息而扼腕叹息的时候,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却是忽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前。

    等他反应过来抬头细看之下,却发现这阵脚步声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即将成人的二儿子。

    这二十五年来,他和妻子总共生育了两男两女,四个孩子。

    在他的四个孩子当中,大儿子早已成家立业,甚至就在去年已经为他生下了一个活泼健康的小孙孙。

    不过按照秦国法律,男子成家之后需要分家另过,所以如今他却是不在中年人的身边。

    她的大女儿今年也刚刚嫁作他家新妇,这些日子却是在和自己郎君享受着婚后难得的甜蜜生活。

    如今中年人的身旁却是只有年纪稍长的二儿子以及那还处在天真烂漫之中的小女儿了。

    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二儿子,中年人却是不由带着几分关心地问道:“怎么还不睡?是有什么事情要和父亲说吗?”

    听到自己父亲那充满关心的询问声,少年的脸上先是露出了一阵的感动,然后以在县中学堂先生教授的礼仪向着自己的父亲郑重一礼。

    缓缓起身之后少年人却是向中年人问出了一句话,而当这句话一出口中年人脸上的神情随之就是一变。

    “父亲是不是又要前去参军入伍了。”

    “你怎么知道的?”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常常和我们兄弟姐妹说起战场之上的事情,那时的我们每次听到都是一阵的开心。可是后来母亲却偷偷告诉我们,父亲每次离家前夜都会独自一人端坐于正厅之中好久好久。”

    “直到那时我们才明白父亲并不是一个喜欢战争之人,而是有着不得不拿起锋利兵器的理由。”

    “今日父亲回到家中便是魂不守舍。儿子心中猜测父亲一定是再次收到了征召从军的命令,所以一直未睡等候着父亲。”

    一番对于来龙去脉的解释过后,只听正厅之中却是“扑通”一声,少年人却是直接跪在了中年人的面前。

    “阳儿,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地上凉。”

    看到儿子如此动作,这位中年人赶忙从几案之后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了自己儿子的身前。

    正当他要伸出双手扶起跪在地上的儿子之时,那位被他称作阳儿的少年人却是忽然抬头看着他说道:“父亲如今却是已经年近四旬,如何还能经历那残酷的战场厮杀?”

    “阳儿今年也已经十五岁了,可以为父亲分担一些了。阳儿愿意替父亲前去应召,这次父亲请让阳儿去吧。”说着说着少年人的视线却是变得愈发坚定了起来。

    低头注视着自己儿子那从未有过的执着神情,中年人在欣慰之余也不禁再次吐出了一声长叹。

    “唉……”

    “我的阳儿长大了,能为父亲分忧了,父亲心中很欣慰。”中年人先是带着欣慰的语气笑着说道,然后就在少年以为自己的父亲答应的时候,只听他继续说道:“可是这一次为父却是要拒绝阳儿了。”

    “为什么?”

    听父亲虽然平淡但却不容置辩的语气,少年人等不及话音落下一再要求道:“父亲为什么一定执意前去,阳儿已经长大了,可以为父亲分忧了。这次请让阳儿去吧。”

    “唉……”

    听着儿子撕心裂肺一般的痛呼,中年人却是缓缓转过身来,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自己的儿子。

    “阳儿,有些东西是我们一生都不应该去碰的,但是有些事情却是不得不去做的。”

    说完这句之后,中年人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二十五年之前惨死在自己身前的同袍,看到了那如狼似虎的赤色魏军,也看到了那座浸染了无数秦人鲜血的少梁邑。

    就这么沉思了许久之后,中年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然后一步步地转过身再次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二十五年以来,父亲的心中一直有一个不曾愈合的伤口。”

    “它就像一个梦魇,牢牢地纠缠着父亲。在这二十五年之中,父亲无数次因为那场悲惨的失败而从睡梦之中惊醒。”

    说到这里中年人却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中有些激动的心情。

    “如今,父亲收到消息我秦国即将对魏国动兵。父亲终于能够再次拿起武器,为了弥补我二十五年前的错误而战斗。阳儿你说,父亲应不应该放弃这次机会?”

    “父亲……”

    一声轻唤充满了一位少年对于自己父亲的崇敬。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父亲的心中究竟藏着多么沉重的心事,也才依稀了解这些年来父亲到底承受着多么大的苦痛。

    “父亲……”看着在微微烛火之中傲然挺立的父亲,少年再次情不自禁地再次呼唤了起来。

    而当他借着火光看到父亲头上那藏在乌发之间的几缕银丝,心中的忧虑之情却是再一次地涌了上来。

    “父亲,你的身体……”

    不等儿子将话说完,中年人脸上却是带着几分笑容说道:“父亲的身体还健硕得很。别看你小子年轻气盛,比力气可不是我的对手。”

    听到父亲明显是宽慰自己的话语,少年人张嘴还要再劝,但是身后忽然出现的一道声音却是打断了他的话语。

    “阳儿,听你父亲的吧,我相信他。”

    听到这道声音传入耳畔,少年人连忙转过身来,却发现自己的母亲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两人的身后。

    在少年的目光注视之下,这位虽然被岁月侵蚀但依旧难掩年轻时美丽容颜的妇人阿彩缓缓向着两人走来并最终站在了他父亲的身前。

    “小夜哥,你放心去吧。家里有我,阳儿如今也长大了,你不用担心。”看着二十五年来一直朝夕相处的爱人,妇人阿彩带着几分温婉的笑意沉声说道。

    看见阿彩如此,年近中年的小夜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能用那充满感激的神情来表达自己内心之中的情感。

    在狄道的一些农人看来,这一夜显得无比漫长;而在另一部分人眼中,这一夜却又是无比短暂。

    伴随一阵嘹亮的鸡鸣声因为风雪多日不见的太阳渐渐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李邑的农人们迎来冬日里的又一个清晨。

    这一个清晨,李邑的部分人家的妇人却是早早起身为自己的夫君准备朝食。

    知道战场险恶的她们明白自己的夫君这一去恐怕是祸福难料,而她们能够做到的就是让自己的夫君能够好好吃一顿饱饭。

    朝食过后也到了该集合的时候了,三三两两的妇人牵着孩子跟随着自己夫君的脚步,一直来到了村头那颗此时已经只剩枯枝的大树之下。

    小夜、阿彩一家人自然也是位于其中。

    看着明显有些闷闷不乐的女儿,年近中年的小夜笑着说道:“静儿,在家里好好听母亲和兄长的话,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了。”

    “父亲,静儿知道了。”虽然心中不乐意父亲离开,但是听到父亲的话语,静儿还是轻声回道。

    接着又将目光转向自己儿子,小夜郑重说道:“阳儿,你长大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记住在父亲离家的日子里,照顾好母亲和幼妹。”

    “父亲,你放心吧。”少年轻拍胸脯郑重说道。

    最后,小夜将目光看向了一旁的阿彩,缓缓吐出了一句话:“等我回来。”

    听到小夜的话语,阿彩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眼神之中的情感已经将她心中要说的全都说了出来。

    一一告别之后,小夜和众乡人一起踏上了征程。

    一刻钟之后,当这一行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的时候,阿彩到底没有能够忍住心中悲痛一下子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