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莺与安如芸一辆马车,安庆林便与安贤良一辆,几个丫鬟挤在最后一辆车上。

    出城门沿官道驶上三刻钟,方到千佛山下那间学塾。

    这学塾原是大户人家的一座别业,依山傍水,占地辽阔,是个好所在。如今腾出一块,改作学塾,倒也相宜。

    如莺远远下了马车,见那学塾门口:

    肥壮马儿朱车轮,青衫紫袍凑成堆,熙攘攘人来,闹哄哄车往。

    好多的学子……家人呐!

    阿碧从后边的马车上下来,忙靠近如莺身,道:“小姐,我们跟着老爷,别教人给挤丢了。”

    如莺点头,由阿碧和家仆护着,跟在安庆林身后,一点点朝前走。县衙的小吏在前开路,他们顺利到了学塾前头。

    学塾正门挂着块大匾,东西两侧各开一门。

    安庆林将她们姐妹二人送至学塾西侧门,叮嘱几句。

    安如芸在安庆林的面前,总是乖巧听话的,安庆林嘱咐些“姊妹之谊”的话儿,她无不点头称是。

    是个懂事女儿。

    如莺想到方才安如芸马车上的做派,忍不住抿一抿嘴儿。

    安庆林见自家长女不说话。

    十三岁的小小少女一身青碧裙衫亭亭立着,一张小脸儿兼了他与虞氏二人的长处,容貌是极出色的。

    他不禁伸手,摸摸她脑袋,道:“莺姐儿,可记住了?”

    如莺被父亲点了名,道:“爹爹,我记住了。”

    “在外要喊父亲。”安如芸插话道。

    安庆林不计较这个,道:“去吧。”转头又将安贤良送去学塾东侧门口。

    安如芸插一句话,没换来爹爹摸摸自己脑袋,心里不是滋味。

    如今她虽不再是幼童,已长成小小少女,但她也想爹爹像小时候那般,再摸摸自己脑袋啊。

    母亲说的果然不错,虞氏、安如莺母女真个儿讨厌!

    她看如莺更不顺眼,早将安庆林说的“姊妹之谊”丢弃,催着身旁的丫鬟快些走,甩脱如莺一大截。

    如莺才不去追她,与阿碧慢慢走在后面。

    阿碧悄声道:“小姐同三小姐闹别扭了?”

    如莺道:“她闹,我不闹。”

    阿碧“吃吃”笑,学了方嬷嬷道:“是是,我们的好小姐最乖巧。”

    如莺转身朝阿碧扮个鬼脸,背着书袋向前头奔去,发带飘起,转眼只余一抹青碧身影。

    如莺在一众女孩儿中,年岁不算最大。有小些的十来岁,也有年长的十四、五岁。

    如莺岁数在众人中间,人也坐在学堂中间。

    许多女孩儿是宁源县人,相互认得,便凑在一处叽叽喳喳说话。那认识的、不认识的,经了介绍,便也熟悉起来。

    大家谈天,无非是问些几岁了,平日里顽甚么,宁源新开的点心铺子有哪些好点心。又有年岁大些的,说那好看的衣裳铺子,首饰铺子。

    如莺有些羡慕,她还没有逛过宁源城的铺子呢。

    又有更大的声音传来,如莺悄悄竖起耳朵听。她身后有人在说定亲的事儿。原来许多人十二、三岁便定了亲。

    定亲她知道,她也偷偷翻看过才子佳人的话本子。都是些落了灰的,堆在库房角落,她寻狸奴时候瞧见了,便翻开看看,有些无趣。

    忽听一个女孩儿惊道:“你明春就要嫁人!”

    另一道声儿回道:“是啊,我今年都十五了,秋日里便要及笄了。”

    “我娘说,嫁人前不许出门,要在家中绣嫁衣。”

    那十五的女孩儿道,“我才不绣,让绣娘绣。”

    “你可真好学,就算明年要嫁人,今年也定要来学塾进学!”

    说这句话的人如莺认识,正是她的妹妹安如芸。

    她忍不住悄悄回头去看那扎在一堆说话的人,更想瞧瞧那明年便要成婚的。

    如莺转头看过去时,那几个说话的女孩儿亦瞧见她,声儿顿了一顿。

    安如芸见如莺转过头来张望,立时移开目光,当做不识。

    一女孩儿道:“那人是谁?你们可认得?我怎地从未见过她?”

    另一女孩儿道:“恐是外县来的。她长得可真白。”

    安如芸不复幼时黑瘦,随着年岁增长,肤色亦渐渐白皙起来,但与如莺那异于常人的莹白相比,仍是差了一截。

    她不想回女伴们的话儿,又不能不回。

    这几位是小郑氏在宁源县交好的太太们的女儿。小郑氏顶着县令夫人的名头出门交际,连带着众人子女间也是相熟的。

    小郑氏常对安如芸耳提面命,这个不能得罪,那个要同她交好,这家的外家在安阳府任知府,那家的表亲在晋北有大商号。安如芸更烦躁的是还要记那些关系谱子。

    她不情愿道:“是我们家的。”

    众女孩儿奇道:“怎地从未听你提过,我们也未见过她?”

    安如芸道:“她只在她那院子里不出来,我祖母让她不用出来问安。”

    众女孩儿生于宁源官宦之家,好些个家中有庶兄庶妹,听安如芸这样一番说辞,便也懂了。

    那明年要成亲的女孩儿懂得门道更多些,不屑道:“原是你们家庶出的,难怪长成这样。”

    此话一出,有那不解其中意的又问:“这是甚么缘由?”

    那女孩儿便同堂上夫子一般开讲,东拉西扯说上一大篇,教众女长了许多书外的见识。

    她越说越起劲,声儿也越低,恐旁人听了去,最后连“戏子”、“花娘”之流都出来了。诸人听得瞠目结舌,不时发出“咦”、“唉”、“哦”之声。

    她那些市井奇闻,倒是比堂上夫子讲学还引人入胜些。

    如莺初来学塾,虽不识得众人,但她生得好相貌,讨人喜,便也有许多女孩儿凑上来。众人初识,凑在一处,说些女孩儿家的话,颇为有趣。

    她是拘在安府院中长大的,少与同龄人耍顽,虞氏与方嬷嬷毕竟年长,她身旁只一个阿碧。略大些,再添一只猫。

    那些是与同窗们相处完全不同的。

    第一日下学回了家,方嬷嬷早在院前盼。

    小狸奴见着小主人回来,“喵呜——喵呜——”跑出来,围在她脚边打转。如莺也一日未见它了,俯身揉它圆脑门,又挠它下巴,一把抱起它。

    方嬷嬷接过阿碧手中书袋,道:“莺姐儿,快快净了手,来用些点心。今日在学塾可好?”

    “好得很,嬷嬷,我喜欢上学塾。”又道,“我爹不是说太傅为了开蒙学子才开设学塾的么,怎地还有明年要成亲的学子来上学呢?”

    这是宋老太傅名下的学塾,谁人不想进来,便是今年要成亲的,也愿意来学上几日的。

    方嬷嬷打趣道:“许是嫁妆不足,特意来学塾攒嫁妆的吧?”

    如莺道:“学塾如何攒嫁妆?书中自有黄金屋吗?”

    虞氏听得笑了起来。

    如莺不必到学塾来攒嫁妆。她喜欢学塾,是因了学塾的自在与欢乐,于她而言,似是鱼儿得了水。

    谁知两日后,水便枯竭了。

    她招呼与她要好的同窗,那女孩儿竟躲着她。她又发觉,另外几人也不来同她说话了,更不爱同她一处顽了。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有些人则干脆当她面咬耳朵、嘀嘀咕咕。

    如莺不知自己做错了甚么。她悄悄回头看安如芸,她还是好好地,依旧与那些同窗在一处顽笑。

    安如芸见先生休堂后,如莺一人呆在桌案边,身旁围着的那些人也散尽了,心头莫名有些窃喜。

    女学子们不科考,在堂上是极轻松的。

    夫子们教些《女论语》、《烈女传》,记诵、摘抄是必备功课。

    年岁小些的,便润字描红。如莺她们描红也临帖,描得字难些,临得文章长些。

    不过这难不倒她。

    自小,虞氏看书时,她凑着脑袋也看,虞氏写字时,她悄悄用白嫩手指蘸了墨汁到处写,虞氏画画时,她把自己一只小手腕弄得花花绿绿……

    她无旁的玩伴,常常对着虞氏发问。

    虞氏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如此这般,经年累月,她倒识得好些字,亦诵得许多文章。

    后来虞氏再写字、作画,她也能跟上一二。

    夫子多半心神是在那些年岁大的学子身上。对着她们,还会加授些王夫人诗、管夫人画、卫夫人书。这些学子中有一人名为宋姈宜,是宋老太傅的孙女。

    不过三两日,学子们都知晓宋姈宜此人了。

    非是因了太傅孙女的头衔,而是宋姈宜的确好学。每堂课上,总要得到夫子一番夸赞。字好,画儿好。尤其是女夫子,总要添上一句,博闻强识不输男儿。

    人人皆以能同宋姈宜说上话为荣。

    如莺同宋姈宜隔得远,对她只是有些好奇,并不像旁人那般期期艾艾,有结交之心。

    不过很快,继宋姈宜之后,“安如莺”这三个字也出现在夫子口中了。那女夫子道是“小小年纪,字显风骨,恐是自小吃苦,下了功夫。”

    如莺羞愧地低下头,她的字与母亲的字放在一处,尚不及三分;她自小亦没有吃过苦,她以后好似也没打算吃苦……

    但女夫子的夸赞,总教她不敢再生懈怠之心,她只愈加用心。

    女夫子喜抽学生诵文,有人诵得磕磕绊绊,有人记诵不全。她点了学堂中间的如莺来诵。

    是篇欧阳文忠公的《醉翁亭记》,那不是如莺的功课。

    如莺生了一颗游山玩水的心,《醉翁亭记》、《沧浪亭记》、《丰乐亭记》……她都会。

    她声儿婉转,平缓处软柔,抑扬处空灵,诵得窗外蝶舞蜂飞,堂间诸人心中游意萌动,恨不能去醉翁亭一游。

    当日,如莺身旁重又聚了二三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