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莺未曾料到的是,她与云舟约定的重游宁源湖,不能成行了。

    那日春朝,他被两个好顽笑的小姐灌了酒。午后好眠,竟未起得来去乘船游湖。

    如莺午前骑马绕湖驰骋,已觉游湖之兴尽得八分。她识了湖光水色,又品湖鲜美味,至于乘船游湖,去不去都无甚执着。他醉着歇下,她便也在楼台望湖,未再出去。但云舟醒来,得知如莺未与众人乘船游湖,不免自责。

    如莺便安慰他,来日方长,待他回了宁源,二人可再重游。

    云舟应下。他书院秋日里原是有秋假的,他便诺言,秋日重回,再带她逛宁源。

    只孟秋,岑老大人便拜访安家。他匆匆来,亦匆匆走。消息到了如莺院子里时,岑老大人恐已在进京的途中。

    岑、安两家互换庚帖,原定于今秋岑老大人寿辰后,岑家来安家下定。此时京城的岑广安却来急件催岑老大人入京。

    岑老大人来安家便是告之自己入京之行,以及岑家短期不再回宁源,意欲定居京城的决定。又道,下定之事,若是安家同意,可待来年安家入京、云舟春闱双喜临门之际另行打算。

    事出突然,岑老大人来去匆匆,安庆林便当场应下。

    如莺先得到岑老大人离宁入京的消息,过两日又收到云舟南阳来信。信中所言,亦是他们举家入京之事。他不日便要入京,游湖之事已成泡影,又盼岑老大人寿辰,她能来京。

    如莺折好信件,朝虞氏道:“娘,您可去过京城?”

    方嬷嬷正在缝衣,忽听如莺发问,针尖戳破手指,指腹渗出一滴血来。

    虞氏道:“去过。”

    “您甚么时候去过的?您怎地从未提起?是外祖他们带您去的吗?”

    “嗯,是他们。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京城如何呢?好不好?”

    “京城自然是好的。”

    “怎么个好法?”

    “龙兴之地,历代天子世居之所,多祥瑞,多荣华,多富贵,世人熙熙,皆向往之。”

    这世人之中,亦有安庆林。

    他盼过暮春季夏,盼到仲秋,天上的月儿都圆了,他的京官梦也圆了。是正六品户部的主事,祁尚儒来的信中说的分明。

    如今岑家在吏部很能说的上话,祁尚儒在户部亦得力,两厢合力,区区主事,并非难事。他高兴地几夜未曾好眠。他来到虞氏院中,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再不见当年潦倒模样。

    他道:“音娘!”

    虞氏抬头看他。

    他道:“音娘,吏部那边已给了准话,我得了户部主事之职!”

    当年家中寡母为了供他读书,已是卖尽田地。他科举再度落第,又闻那银钱通天的手段,竟也能铺平科举之路。

    他郁愤难平。自觉无颜面对家中老母,加之银钱耗尽,天寒地冻之日,他饥寒相交,浑浑噩噩倒在一户人家门前。他已萌生死志,再无力管旁的。

    这户人家救下他。他偶尔得见救命恩人,竟是个美貌孤女,一人带着一群老仆过活。他死而复生,始觉自己荒唐;又羞惭交加,堂堂男儿,竟比不过一个弱女子。

    他尚还有老母在世,如何能不赡养就轻生?他养上一段时日,身子渐好。她为他备了些行礼,赠与银两。他再三道谢,出了她院门。他原是雇好了马车,行出一段又匆匆返回,徘徊在她家宅前。

    家仆发现,又将他请了进门。他知自己配不上她,她虽是孤女,但家中银钱不缺,又是生得这般貌美,不是他能肖想的。但许是死过一回,又头一遭生出那般炽热的爱慕之心。

    他忽得生出一股孤勇,竟跪到她面前,道:“虞小姐!我心悦你!不愿就此离去!我愿娶你为妻!此生此世都对你好!”

    后来呢?又如何到了今日地步?可就算此时,他的心中仍是有她的啊!他不再是昔年潦倒困窘、昏在她家门口的落第学子,不再是那偏村荒镇难以糊口的教书先生,他可以带着她进京,一起享那荣华富贵。

    “是英国公府的祁二老爷来的信!我最晚明春必要到任。年末百官入京觐见圣上,往年我只呈公函,今年我想亲自进京一趟。暮秋岑老爷子做寿,我必是要去的。此次岑家亦出了力的。我要备厚礼多谢他们!”

    他满面神采,双目放光,来回踱步:

    “音娘!我们仲秋便动身去京城!我借觐见之名进京,先购好宅子,你与莺姐儿她们在京安顿下来,我们共赴太傅寿宴。觐见完后,我再回宁源打点,明春入京与你们会合。春闱后,我们莺姐儿与岑家之事便可操办起来!你说这般安排如何?”

    这般安排本是妥帖的。奈何遇着虞氏。

    她道:“这般安排尚可。不过,我便不与你们一道进京了。”

    “音娘!你这是甚么意思?”

    他兜头被浇一盆冷水。人生得意,圆梦之时,想共贺之人却那般淡淡,也不以为意。他原本的志得意满顷刻起了个缺。

    他道:“你还是介意郑氏之事么?音娘,都过了这许多年,你还不能原谅我么?当年,当年我已同你说过,我不知那杯酒中掺了旁的……况且良哥儿与芸姐儿也这般大了。”

    小郑氏的舅舅是县丞,她来衙门办文书过户,寻舅舅行个方面,接待她的文吏便是安庆林。他生得白,一身读书人的儒雅气,衫袍料子虽不贵,但纹样、做工那般好,穿他身上,衬得他那般出挑。

    她眼里再放不下旁的,一心只愿跟了他。

    她探得他家,上门攀亲,做小伏低,银钱好礼,哄好了安老太,一杯加了料的酒,摆平了安庆林。

    安庆林跪虞氏面前。日日跪,直到她原谅自己才起身。

    二人和好后,虞氏竟也顺利怀上了如莺,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老天爷偏来讽刺。小郑氏挺着个大肚子敲开安家门,与安庆林一样,跪在虞氏面前。她的肚子倒比虞氏还大一些。

    “茂之,谈原谅之事,我们十六年前已经谈过了。我原谅了你,所以我们有了莺莺;我原谅了你,所以这许多年,我们相安无事。”

    他见她这般云淡风轻,心底处涌出一些意难平。她嫁给他,是下嫁,彼时他没能力给她好的;此时他已做到了许多人不及之事。他能给她更好的,她就一点不动心么?一丝喜悦也无吗?

    他更愿她同个泼妇一般,指着他骂,骂他忘恩负义,责问他京城宅子正院究竟是郑夫人的还是虞夫人的。他已不是毛头小子,不会教情爱冲昏了头,但此时此地,那股难平之意依旧涌动。

    他不禁问道:“那你又是何故不随我进京?”

    她道:“这许多年,你应知我。我不喜那些应酬热闹,也并不慕富贵荣华。我无大志,只愿家人平安。宁源很好,我已习惯了。这宅子也算得安家一份家业,卖了可惜。我便在宁源为安家守住这份家业吧。”

    “你也不为莺姐儿考虑吗?岑公子春闱后,必是要在京任职的!莺姐儿日后入了岑家门,是要在京里过日子的!你舍得下她吗?”

    “茂之,宁源不是你我的故土,但我们都视宁源安家为家。莺莺已成人,她与岑公子成婚,便会有她自己的家。他日他们愿回来宁源看看我,自然是最好的。”

    安庆林拳拳打在棉花上,气得拂袖而去。

    小郑氏心里也油煎火炸!

    安如莺攀上岑家,虞氏与那知州夫人称姐道妹。不,如今已不再是知州夫人,岑广安已是升任了吏部右侍郎。那是侍郎夫人!届时入了京城,岂有她立锥之地!可怜她一双儿女亲事还未落定!

    眼见安庆林去同虞氏商议进京行程,她愤怒又无力!虞氏那缩头乌龟,缩在院隅十六载。教她一人劳心劳力,冲在前头当奴作婢。如今她倒是好,不费吹灰之力,来摘她桃子!

    她恨!

    瞧见安如芸在眼前戳着,气不打一处来!

    “芸姐儿!你那是甚么神情?谁欺负你了?”

    安如芸得知自己父亲欲要高升,一个县令,飞去京城做京官,自然高兴。她不高兴的是这般快便高升,这般急就要进京城,她与她的七郎之事还未定呢。

    她进了京,如何再能见着七郎!她愁眉苦脸,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她回道:“娘,谁能欺负我?爹都是京官大老爷了。她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那你丧着张脸作甚?”

    “我!我……我就是舍不得宁源,舍不得那些好姐妹。”

    “我且告诉你,你最好打消那些荒唐念头,你的亲事在京城。舍不得那些好姐妹,改日邀了她们来府中做便是。”

    安如芸想的是到她们府中做,趁机寻了钟七郎。但见自己母亲这副样子,她并不敢开口提甚么,道:“知道了,多谢娘。”

    小郑氏无力挥手,赶她出去。

    她等了不多时,便等到了面色发黑的安庆林。想来在那边又吃了排头。她忍不住开怀,做个担忧状,道:“林哥,怎地了,是不是虞姐姐提了甚么不好应答的条件?”

    “我们可以好生商议,你不必为难。”说罢,递给他一杯茶。

    安庆林接过茶,一饮而尽,道,“她不同我们一起。”

    “甚么?她在京城要辟府另过吗?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她不去京城。”

    ???

    !!!

    惊喜来得太快,她道:“虞姐姐……不去京城?这,这是为何?”

    “她是品性高洁之人,与我们凡夫俗子不同,不爱京城热闹,愿意守着宁源的老宅子过活。”

    ……这宅子小郑氏打算卖了换一笔银钱的。

    若她没瞧见安庆林脸色,恐会以为他说的真心话,见他脸色难看,说着这话,就知他被虞氏气着了。

    她道:“虞姐姐这人,好是好,就是对人冷淡了些。这么多年,她也不爱搭理我。林哥你别介意,我们慢慢劝着些,她许是便能明白了。”

    她心里乐开了花。虞氏那人,她还不知道?虽目下无尘,但说出的话绝对是一口唾沫一个钉,作数的。旁人再劝亦是无用。

    她乐得哼起了小曲儿。

    安如芸见自己母亲一改那日的找茬脸,红光满面,不由缠着她要银子置办首饰、衣裳,好进京去穿。

    小郑氏无不答应。

    安如芸揣着银票,假做逛街,支开丫鬟,寻个茶楼包房,与安七郎你侬我侬,难舍难分。安七郎也没成想,煮熟的鸭子要飞了。他也不戳破,只说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给她听,听得她辨不着北。

    安庆林无甚山盟海誓之言好对虞氏说的,他说的都是利弊权衡,京城如何好,对她们母女二人有利无弊。

    虞氏仍不改前言。

    他颓丧,道:“音娘,你莫要将话儿说死。我们先这般安排,今秋我带着莺姐儿与她们一起入京,安顿好新宅。明春,明春你若改变主意,便与我一道进京。抑或过两年,你改了主意再入京,这般不好么?”

    虞氏沉默地看着安庆林,他狼狈地出了她的院子。

    如莺先前听虞氏道京城好,原也心向往之。但自得知母亲不愿去京城起,她也蔫了。她几日没睡好,眼下有了浅浅青色。

    她道:“娘,我可不可以不去给岑家祖父做寿?”

    虞氏亦收到了岑夫人给她的书信,信中岑夫人力邀虞氏与如莺同去京城赴宴。她如今也是侍郎夫人了,待虞氏并未有甚么不同。亲笔致信,可见是诚意相邀的。

    “若你不去,便亲自给岑夫人去封信吧。”

    如莺:……

    “娘,您不是说京城好么,为何你就不能一道去?”

    方嬷嬷道:“莺姐儿,就听小姐的话吧。岑老大人寿辰,你先随了你父亲他们进京。你父亲不是还要回来么?到时候,你同他一起回来便是。”

    “那来年又如何?来年安家举家进京,娘要留在宁源,让我一人进京么?”

    方嬷嬷道:“姐儿若是成亲,不也是要同小姐分开的么。咱们姑爷可不会一直待在宁源。他日中举,必要做官的。姐儿要跟着姑爷呢。”

    说罢,眼圈便红了。当年她的小姐出嫁,她是跟在身边的。如今她的小小姐,她是再不能跟在她身边。

    如莺知是这个理。她若嫁给岑云舟,终有一日要同母亲作别。但不是现在。

    她见方嬷嬷拭泪,心中亦不好过,道:“母亲要留宁源守安家老宅,岑家宁源也有老宅。他日,我也来守宁源老宅。”

    方嬷嬷才伤心,又听她说孩子话,道,“姐儿成了亲,要体贴照顾姑爷,有公婆要侍奉,何时轮你来守宁源老宅。”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如莺只得道,“那我先进京给岑家祖父拜寿,再与父亲一道回宁源。成亲之事,本是父母之命。但是娘,我不想这般快成亲。我要留宁源陪您。”

    虞氏道:“可以。”

    她想到这样一座大宅子,只她与母亲、方嬷嬷、阿碧,再加几个下仆,何等畅快舒心呢!

    她道:“这么个大宅子,便都是我们的了!到时候,母亲、方嬷嬷、阿碧和我,一人一个院子!”

    狸奴“喵呜——喵呜——”叫,如莺道,“也给你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