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李秾的时节,暗香醉了黄昏。

    如莺觑了个空儿,出了院门。小径清幽,隐有虫儿低鸣,微风且停。

    “站住!”

    如莺回头四望,远处廊下静悄悄,不见人影,便又朝前走。

    “啪!”

    她身前落一颗石子。

    “啪!啪!”

    再落两颗。还有一颗打在她背上。

    “小爷教你站住!没长耳朵?!”

    如莺一抬头,见一颈项带着如意镶宝螭纹璎珞圈、身穿青莲色宝相花织金锦袍的少年人忽地自假山顶上跃下,拦了她的去路。

    她吓了一跳。

    少年人比她高出一个头,通身的气派衬得他身后的安府偏院破落狭隘。他立她面前,一双好看的凤目略嫌恶地睨她。

    今日府中有贵至,她早被祖母厉声告诫,不得随意走动。莫要惊扰贵。厨下忙着款待贵,懈怠了她与母亲二人的膳食。她养了一只小狸奴,饿得喵喵叫,在她身旁直打转。

    她便趁母亲不注意,偷跑了出来,想去厨下瞧瞧。眼下算是惊扰贵了?

    如莺学府中丫鬟样儿,低垂了头,朝那拦路少年屈膝福了福,道:“惊扰公子,是奴婢的不是。”

    一时周遭儿俱静,虫儿止鸣。

    他不说话,她便抬了半张小脸儿,偷偷瞧他。

    不慎撞进一对泼墨乌瞳中。

    “谁给你的胆子!”小小婢子竟敢窥视于他。

    她忙垂下头。

    她身量儿娇小,未曾行过这么长时间的丫鬟礼,半福着腿酸,有些支撑不住,道:“禀公子,奴婢乃是府中厨下婢女,正欲去厨下给夫人送些膳食,耽搁久了恐有不妥。奴婢不敢打扰公子。”

    说罢,屈身退下。

    他捏着手中还剩的两颗石子,半摊着手心掂一掂。石子飞出,似离弦箭,打在她膝弯处。

    她膝弯生疼,两膝一软,“咚”一声,磕跪在地。

    “我准许你走了么?”

    他慢慢上前,立她身旁,看她侧跪在地。

    “知道惊扰本公子,便想这般一走了之?”

    如莺膝间痛麻,又恼又怒,缓了几息,又忍了住。

    他见她不搭理他,拿柘黄缎面靴儿踢她几脚,她裙上立时添了几个土印。

    “说话!”

    她低垂着头,仍是不搭理他。

    他忽地蹲下身子,她炸毛猫儿般,往后一仰,手没来得及撑住,侧倒在地。

    他“嗤”一声笑,缎面靴儿又在她裙上印几个鞋印子,睨她道,“能动了?我以为你们安府的丫鬟是泥塑木雕的。”

    如莺冷冷瞟他一眼,忍了疼痛,撑着起身。

    少年人自说自话冷了场,还得了一个丫头的冷眼,心头恁恼。忽地迫近她,被那丫头一张异于常人的莹白脸儿闪了眼。那脸粉白白无暇,竟同天宁寺冬日白雪一般。

    他鬼使神差朝她脸颊边伸出手,捏了软肉,使劲一拧。

    她一时不察,教他得手,脸颊吃痛,琥珀琉璃瞳仁儿漫起水光,水润润清浅。

    他一呆,看得忘了撒手。

    “三公子!”

    他吓一跳,手仿佛被火星子燎到,忙不迭松开,一跳跳得老远。

    “祁三公子!”“三公子!”

    安府管事大老远见假山那边立着个身影。天色有些昏,那处花木正繁,瞧着像那公府家的三公子。

    一行人也顾不得许多,扯着嗓门开始唤。

    再近些,便认出是祁三公子。众人匆匆前来。

    “三公子,二老爷正让小的们来寻您,前头都在等您开席!”

    祁世骧当是甚么事!这么一群人大呼小叫的。

    “知道了。”他随口道。再一回头,他面前空荡荡,哪还有那婢子的人影?见一堆下人仆从皆等着他,便起身随他们去了前院。

    宁源虽区区一县,这县令衙门却修得气派。

    前头是公房,后边儿是县令安庆林的私宅。

    门面虽随了制,但后头皆雕梁画栋、锦帐罗帷,富贵人家的气派,一样都未曾落下。

    这般情状,在宁源县城已是顶尖人家。

    只祁世骧好似很不中意。他抬颏前行,被一众豪仆拥着进门。众人皆起身相迎,他半个眼风未给。

    越过诸人,直直走向席间,不过是朝主位的二叔祁尚儒礼了礼,便去了另一头,兀自坐下。

    天未擦黑,廊下风灯已是点上。

    一时,下仆鱼贯而入,陆陆续续上些酒菜。

    冷碟热盘,汤汤水水,碧玉盘儿翡翠羹,剔透水晶鲈鱼脍,又兼面点米糕、下酒果子,满当当铺陈一桌。

    县令安庆林替祁尚儒斟酒,道:“得见大人,安某当真三生有幸。”

    祁尚儒不摆公府嫡子的架子,随和道:“茂之气。自家亲眷,不必见外。”

    祁尚儒随和,安庆林却不敢托大。他殷勤招待,分出心神注意着内眷那一头。

    祁世骧与他二叔的家眷同坐一处。他坐的是主位,被下仆伺候着用了些微酸爽口的开胃羹汤。

    县令夫人小郑氏笑意盈盈,招呼道:“不知祁三公子口味,我们这偏乡僻壤的,胡乱备些。三公子若觉着好的,且多用些。”

    她边说边瞧那主位上的祁三公子,便是他一言不发地坐着,她亦觉家室生辉。

    祁世骧并不理会。途径宁源,入住安家,不过是看在二叔的面儿上。

    小郑氏做县令夫人这几年,变通的本事是极好的。少年不接她话儿,她亦不觉得有损颜面。

    他用的少而慢。因了少时长在天宁寺,看着那些酒醋蹄髈、汆汤肥羊的大荤,仍有些不惯,只尝了几片鱼脍。

    鱼脍细切、薄如蝉翼,香橙间缀、又佐齑酱。

    他连用了几筷,觉得好,想到甚么,便道:“春日也能尝得鲈鱼脍,手艺不输公府厨子。我要赏他们。”

    小郑氏微愣:“三公子,这不值甚么。府中老仆有些侍弄鲈鱼的法门。不及秋日味美,只尝个鲜。”

    话一出口,便觉不对,这般不是违了贵人之意么。她立时改了口,吩咐管事去厨下领了大厨来。

    祁家仆从用托盘托着码得整齐齐的银锭子,正欲按祁世骧之意赏下,忽地又听他们家三公子道:“慢。我要赏的是厨下所有人。”

    安府管事又传了厨下所有人,皆立在院中等着接贵的赏。

    祁世骧将那些高高矮矮,胖瘦不一的人过了一遍,道:“厨下就这些人?”

    管事道:“回祁三公子话,府中厨下就这些人了。连采买的都在。”

    祁世骧不过是十五上下的少年人,将心思掩得再深,也总要露出些端倪来:“不曾有传菜、送膳食的小丫头?”

    管事指着角落里两个头发稀疏、畏畏缩缩的黄毛丫头道:“三公子,厨下有烧火的小丫头,就是她们俩,不曾有传菜、送膳食的小丫头。”

    祁世骧瞟了那俩黄毛小丫头一眼,也不言语,转身出了宴厅。

    那边动静大,祁尚儒亦听见,道:“茂之莫怪,我这小侄自小在家受宠,颇有些脾性。就连我们老爷子也多有纵容。”

    连老国公也多有纵容,他安庆林还能说甚么,遂陪笑道:“大人言重。少年人自当要有些少年人的脾性。”

    那国公幺子闹这么一出,似要寻个甚么小丫头。他只盼着府中那不长眼的小丫头莫要得罪狠了祁三公子。

    如莺眼神好着呢。她躲在假山洞里,见那人被众仆拥着走远了,才慢慢出来,忙不迭回了自己院中。

    一问院门口小婢,才知厨下那些人竟还未将膳食送来,她转身折返。见厨房门边连个婆子也无。

    只廊下几盏风灯寂寂照着。

    她心下纳罕,推门而入,果然无旁人,灶上热腾腾菜食、点心还冒着香气。她去橱柜中寻了食盒,挑拣几样吃食装上。

    又寻得一碟子鱼鲞,她心下高兴,知是小狸奴的心头好,便也端了来,放进食盒。转身欲出厨房,却见门边一人抱胸而立。

    廊下风灯自他身后照来,衬得他脸晦暗不明,教人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只一身青莲色织金锦袍隐隐闪过光亮。

    她长到十三岁,见得人少,但在旁人家中这般倨傲的,她也仅见过一人。

    那甚么京城公府来的,郑氏的贵么,她懂。

    她躬身低头,他亦不言语。

    两人僵持片刻,如莺终忍道:“还请公子行个方便,这是夫人的晚膳,奴婢这就要去送给夫人。”

    他低头看她,只看到小小少女头心柔顺的乌发在黄昏灯烛下隐隐润着光泽,看来不是烧火丫头。

    给夫人送膳?县令夫人正劝他多用晚膳,何需这些点心饭食。

    “你是谁?”

    “奴婢是厨下……”

    “嗤!”那乌发润泽,他一把揪住,不知轻重,狠狠一扯。

    她吃痛,顺着他扯头发的力道,往前一个踉跄,“咚”一下,额头撞在他心口处。

    他硬梆梆胸腹偎进一段软柔柔身,楞头呆脑失了神,倒真成了个木雕泥塑的。心口处撞的一下,又似天宁寺那口千年老洪钟被狠狠敲击,发出嗡嗡轰鸣。

    他脸上、身上火辣辣,一把将她掼倒在地,喝道:“大胆!”

    如莺撞他胸口又被他狠狠甩开,猝不及防摔了出去,竟也不忘护住手中食盒。

    那食盒并未护得周全,汤汁洒出一半。

    到底年岁小,养气功夫未到家,身上疼,几番受挫,心里难受,再装不了云淡风轻。

    十三岁的小小少女正值豆蔻,细软软身儿碧莹莹衫,粉白白脸儿泪珠沾,可堪二月梢头初萌的一枝碧春柳。

    长睫一颤,泪珠忽坠。

    天宁寺前那口千年老洪钟“哐”一声再响,英国公家的祁三公子大惊,转身撒腿狂奔,生平头一遭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