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怒又怨,撑着起身,狠狠擦一把泪。

    她怨自己既姓安,却连府中几个仆婢都驱使不动,又怒这郑氏的人,仗势无理。但想到母亲临窗远望,沉默不言的模样,她已利索拍弹干净身上尘土,将食盒重新装满。

    到小院门口,见阿碧正伸长脖子等她。

    “小姐,小姐,你去厨下了?方才夫人正问你呢。”

    如莺将食盒递给她,道:“你没跟我娘说我偷偷去厨下吧?”

    “没呢,小姐放心。”

    “小狸奴饿了吧?”

    “饿得在挠小姐的书案腿呢!嘻嘻!”

    说话间,二人进屋。

    “娘!”

    如莺掀了珠帘,榻上的虞氏翻过一页书,抬头朝她看过来:“回来了?”

    如莺看阿碧一眼,不是让瞒着吗?

    阿碧抿着唇,微不可见摇了摇头。

    好吧。

    如莺知甚么也瞒不过母亲,道:“娘,我看小狸奴饿得慌,忍不住去为它弄些好的来,您瞧瞧,有鱼鲞,它可爱吃这个!”

    那小猫也通人性,知道何时为小主人解围。

    如莺提到它,它也“喵呜——喵呜——”地出来了,闻着鱼鲞的味儿,在如莺脚边打转。

    阿碧打开食盒,将吃食一碟碟端出来,摆在小圆桌上。

    如莺夹了一筷子鱼鲞,逗着小狸奴。

    那猫儿尚小,馋久了,一只前腿扒着小主人不放,另一只去够鱼鲞,隔空胡抓乱挠,抓挠个空。

    阿碧在一旁笑。

    方嬷嬷才薰好衣裳出来,见晚膳都摆好了,虞氏和如莺却还未用,又见如莺在逗猫顽,道:“我的莺姐儿哟,快快净手用膳吧,都这时辰了。”

    “好呢,嬷嬷,我再喂狸奴一口。”

    小狸奴得了美味,三两下吃完,忽得一跃,跳上如莺膝头。如莺吸一口凉气,“嘶——”一声。

    方嬷嬷与虞氏朝她看来。

    “莺姐儿,怎么了?”方嬷嬷正盛汤。

    “没、没事呢,狸奴闹我,吓我一跳。”

    母女二人用了晚膳,如莺觉出膝头更痛了,行走间显见的滞缓。

    沐浴时,教阿碧看了个清楚。

    “小姐!”

    “嘘——”如莺做个噤声的手势,道,“莫要大惊小怪,不过摔了一跤。你悄悄去拿了药油来,莫让我母亲与嬷嬷知晓。”

    阿碧伺候如莺起身,拿了干净衣裳给她穿上,忙去寻药油。

    如莺挽上绸裤,露出细白腿儿,两个膝头青青紫紫,还肿了起来。她戳一戳,哎哟,怪疼的。她坐床边等阿碧,等来的却是方嬷嬷。

    如莺一急,慌忙拉下绸裤遮掩,见方嬷嬷已站到床前,知自己此地无银了,便又顶着张好脸,讨好地挤出个笑来。

    方嬷嬷是虞氏的奶嬷嬷,一手把虞氏喂养大。从前当虞氏是宝,后来如莺出生了,如莺便又成了她的宝。

    如莺三四岁时是个玉雪软团子,日日早间要去给安老太请安。安老太不喜虞氏,与虞氏两厢不见。

    但如莺是她孙女,总要去问安的。方嬷嬷心疼如莺问安晨间起得早,又恐那安老太苛责如莺,便老母鸡护食似的,每回都要陪着如莺去。

    生怕她在安老太那处有磕着碰着的地方。

    这下子,见着细嫩肌肤上青青紫紫的,她心疼得紧,便是如莺朝她卖乖儿,她也决意先不理会。

    她将药油滴在自己手心,双手合住搓一搓,再往如莺膝头抹。一抹一揉间,浓浓药油味儿散开,几分刺鼻辣眼,那膝间的疼痛好似噬皮钻骨,一直疼进骨头缝里。

    “姐儿忍忍,不搓揉开,明日愈发肿痛,你得做好几日的女瘸子!看阿碧怎么笑话你!”

    如莺疼得连连吸气,疼痛与药油味儿齐上,刺得她想哭,又听嬷嬷说她要做女瘸子,想到自己那滑稽模样,又不由想笑。

    她哭笑不得,甚是痛苦,道:“嬷嬷饶命,下回再不敢了!”

    方嬷嬷打定主意要治一治她,揉得越发用力,道:“眼下受些疼,明日便不会再肿,忍着!”

    “我忍,我忍!下回再不偷跑出去了!我要听嬷嬷话儿!嬷嬷轻些!”

    如莺虽呼喊,但方嬷嬷手法好,她腿热乎乎、酸麻麻,愈到后面,疼痛愈消,不似先前那般难忍。

    一老一小上完药油,如莺正等着方嬷嬷问话,谁知方嬷嬷替她盖好被子守着她,让她早些睡。

    虞氏过来时,如莺已是睡着了。

    她侧坐床沿,看着如莺睡颜。方才晚膳前,她自是一眼看出如莺行走间的异样,眼圈亦是红的。她想瞒着,她也未问。

    方嬷嬷道:“小姐……”

    虞氏沉默。

    方嬷嬷心里闷堵,道:“小姐受得委屈,小小姐呢?她才十三,日后还有那样长的路要走。莫不是时时都要同今晚一般?若是……她定然如珠如宝般,被精细娇养着。”

    “嬷嬷,她如今有你有我,你我待她亦是如珠如宝。我从未教她吃过苦,嬷嬷也将她当眼珠子般疼着。即便是没在那锦绣堆里长大,她只快快活活就好。况且那锦绣堆,处处都是尖刀白刃,一个不留神,只落得个一堆白骨。”

    方嬷嬷眼涩,久久无语。

    过一会儿才道:“这个世道越发可笑了。那英国公府的门庭也破落了吗?堂堂公府二爷,竟给自己妾室做颜面,往这安家来了。真与安庆林做连襟不成?这郑氏姐妹着实是一个窝里出来的。”

    郑氏姐妹这会儿正说着话。

    小郑氏道:“姐姐,方才席间可是得罪了祁三公子?三公子仿佛在找个甚么小丫头?”

    大郑氏是祁尚儒的妾室,虽在英国公府过日子,但与英国公这幼子少有接触,不过常有些耳闻。

    她道:“府中老太君与国公夫人自小宠着他,他平日行事有些无状,时常将老国公院中闹得鸡飞狗跳。丫鬟婆子也不敢惹他。前些日子,听下头人说,他顽劣到踹伤了贴身伺候的丫头,国公夫人只好换了小厮贴身伺候他。”

    又道,“罢了,这个年岁的少年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只不闹出甚么动静来就好,随他去吧。”

    祁世骧也不知自己要去往哪处,从厨房慌慌张张奔出,也不看路,遇见一众得了他赏银的厨下仆从。众人见着小财神爷,皆满面喜色朝他行礼。

    他哪睬这些人,一阵风似的从众人眼前刮过,胡跑乱奔好一阵,只待得耳旁洪钟声消,才停下来,却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天已是全黑,几株柏树郁葱葱,衬得天色更暗。

    他见前边一处宝瓶门,便往那处走。远远瞧见门那边几株榆槐高壮壮,那枝桠朝天,张牙舞爪地长在半空。

    在天宁寺的时候,有个师兄专爱说鬼故事吓他们这些师弟,害得他们半夜不敢独自去茅房。那师兄曾说,家宅中的榆槐最易招鬼。树越粗壮,招得鬼越厉。

    祁世骧看那榆槐,若按师兄的说法,这些树招的该是百年老鬼。

    “啊!”忽地传来低促一声喊。

    祁世骧停住。

    隔一会儿,又闻得“啊——”一声。他这会儿听清楚了,是个女子的声音!

    他双拳握紧,他不惧邪祟!!师兄说,只需护住童子身,日日苦练功法,自有阳气护体,邪祟不能近身!

    “啊啊——”

    那女子声儿急促,他不知是她被鬼缠了身,还是这本就是个女鬼,正在危害旁人性命。

    他不但不惧邪祟,亦要去除了这邪祟!

    他有些功夫在身,身子灵敏,只放轻脚步,便人鬼不觉地到了宝瓶门,朝那邪祟靠近。他除祟心切,循着呼喊声,笃定邪祟确是在大槐树处害人。

    他靠着宝瓶门墙边,与那邪祟隔着一堵墙,离邪祟声儿愈近,听得也愈加清楚。还有男子习武之时负重喘息声。原是一男一女,一时不知谁才是真正的邪祟。

    他贴着墙,悄无生息地寻摸到漏窗边,心口咚咚,双拳攥得紧紧,手心已是出汗,不知那邪祟眼珠子有没有挂在外面,舌头会不会一尺长。

    他只告诫自己,他祁世骧是英国公嫡子、老国公嫡孙,必不负他们教诲,亦不坠天宁寺威名!

    透过墙上那冰裂纹漏窗,他抬眼看去,却见——那园中暗角处,一对男女正在缠斗。

    与他跟师兄过招全然不同!

    招法混乱,只像两股麻绳似的扭到一处,他辨不出究竟那男的是邪祟还是女的是。二人厮斗得旗鼓相当,莫不是一对邪祟起了内讧?

    他们双目紧闭。眼珠子也没挂外面,没有缺胳膊断腿,脖子上没有大口子,双脚亦没有离地。

    跟寻常人一个模样儿!

    明明那女邪祟呼喊声儿大,却丝毫不落下风,仍缠着那男邪祟。

    祁世骧看得着急,恨不能替那男邪祟一拳锤死女邪祟!或是等这二人斗得两败俱伤,他再坐收渔翁之利,与那男邪祟一决高下。

    谁知男邪祟竟是个棒槌,久久锤不死女邪祟。

    他一时紧张、一时焦躁、一时也无法。忽听那女邪祟娇滴滴求着男邪祟吃了她!竟是吃了同类,增大功法的邪功吗?!

    祁世骧大感震撼。

    那男邪祟道:“心肝儿,这般等不及。不过隔了三五日。”

    那女声道:“安府后院有郑氏那只母老虎,连虞氏那般天仙也落了尘。我又算得了甚么。三百六十五日,安庆林能有个三五日来,我还要烧高香。”

    “心肝儿再等等,安家是块肥肉。你虽是安庆林的妾,但吃穿不愁,有丫鬟使,也不用伺候谁,这日子岂不快活。等我攒足资财,你我再谋前路。”

    “山子哥,有了你,这日子才是真快活……”

    祁世骧忽地站起身,一时有些羞惭。

    他与同师兄们混得再久,也是公府公子,知那二人根本不是甚么邪祟。枉自己在天宁寺这许多年,竟被怪力乱神之思扰了心智,这明明是安府后宅子里的污糟事。

    甚么安庆林小妾,甚么山子哥。

    晦气!竟撞见这事!

    这安府想来也不是甚么好地。他瞧不上那县令安庆林夫妇的谄媚,也瞧不上他们那一对鹌鹑般的儿女。他恨不能明日就离了此地,快快到了天宁寺。

    那对男女越发肆无忌惮起来,说些粗鄙村话,教他听着了。他面红耳赤,起身要走,透过冰裂纹漏窗,却瞟了一眼。

    他有些口干舌燥,拔腿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