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郑氏谋个了开头,却谋不到结果。她生生要将自己的指甲折断在手间。

    宋老太傅生辰,她带了如莺与自己的一对子女来。

    千佛山下学塾边,车马喧喧,彩棚俨然,宴席正是设在学塾同在的别业内。

    女宾大多是宁源官宦之家的内眷,大家平日里有往来,都是相熟的。如莺与安如芸一同自小郑氏身后出来,同众夫人见礼。众人顿觉眼前一亮,满室生辉。

    县令家另一位女公子原是长成这般天人相貌!便是入宫做贵人也使得的吧。

    女宾宴席处原是个八卦地,众夫人三三两两分开,得了空闲,不由闲话安县令家的事。

    小郑氏再如何遮掩,也掩不住旁人的嘴。总有些人是知晓她的底的。一个黄花大闺女,不顾安县令有家室,哦,彼时还是县衙文书。一个未出阁,一个有家室,珠胎暗结,苟合到了一起。不知道的当是郎有情,妾有意,二人情意冲破天,如何也要做成一对枕边人。

    如今瞧一瞧,这县令原配生的女儿,郑氏生的女儿,要怎么说呢?说千金与丫鬟?这话儿未免刻薄,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话儿更不好听了。

    一个夫人止住另一个夫人,道:“你莫要说得这般大声,小心教旁人听了去,嚼舌根将这些宣扬出去。”

    那夫人嘻嘻笑道:“方才说话时,你没听见么,一个是莺姐儿,一个是芸姐儿,莺是天上飞的,草是地上长的,不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吗?”

    女儿尚且这般容貌、气度,想想那安县令原配,必是不俗的。再看看这郑氏,浑圆身子白胖脸儿,眉眼堆笑金簪摇。那安县令,说句实在话,是个美男子,同郑氏这般妇人郎情妾意?

    一夫人道:“女子容貌盛有甚么?不过是以色侍人,色衰爱驰罢了。娘家得力方是正经。郑夫人这几年越发富态了,实是她赚得盆满钵盈。她那个在英国公府二房做妾的姐姐,跟着二房大人在河南发财。安县令可不得同她郎情妾意么?咱们都这把年纪了,早变了黄脸婆子,长得再好,有甚么用?”

    小郑氏正与旁的夫人说话,不意收到一些隐晦目光。

    她心下不舒坦,知道领了这安如莺出来,必会有这一遭。不过没事,为了一双子女,为了自己日后的京城官太太身,她能忍。

    她已悄悄帮如莺安排了一个卫所小官之子相看。那少年生的好,一双桃花眼,嘴儿甜,人有几分机灵,能讨姑娘欢心。等两人碰上一面,看对了眼。这事儿便成了一半!她吩咐安如芸,宴席间,寻了手帕交儿自去顽,莫要与安如莺时时贴在一块。

    免得坏了她与钟家夫人的暗中安排。

    安如芸道:“娘你说甚么呢?我才不要与她一处。”

    安如芸又不是棒槌,她不愿与安如莺站在一块衬得自己像个厨下丫头。

    她与林宁儿她们一处。她们都是同年岁的,也与如莺一般,去岁岁末便未再去学塾。这会儿碰见,有好些话儿要说。

    如莺也见到了往日同窗,见到了宋姈宜与她母亲。

    她过去见礼。

    宋姈宜长她两岁,当年她自己坐学堂中间,左边是十来岁的学子,右侧是十三岁上的。宋姈宜坐右侧。

    她是真正的才女,学问极好,且爱钻研,修长身量清秀模样,也真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如莺后来坐到了宋姈宜坐的那一侧,宋姈宜已成了学塾的女夫子。

    她与宋夫人行完礼,再同宋姈宜行了平礼。

    宋姈宜微露笑意,道:“多谢你今日也来。”

    许是自己母亲平日喜读书,也从来淡淡神情,旁人说宋姈宜孤高傲气,如莺竟觉得她有点儿亲切,她也笑道:“学姊太气。蒙老太傅的恩,三年学塾受教,如莺受益终身。”

    宋姈宜许是有些孤高的,平日不苟言笑,看不上那些为了名头来学塾混日子的。对如莺,她是有些认同的。嫡庶之言她也听说过,即便如今她依然认为如莺是个县令庶女,她也未曾鄙夷。

    二人简单叙些话,如莺不好耽误她许多,便去了旁处。

    小郑氏正想着寻个甚么由头,将如莺遣去花园子那头,再安排那小官之子与她碰头。

    谁知如莺自己往花园子那边去了。

    她赶紧催了婢子去送信。

    席间热闹,彩戏频上,丝竹声嚣,如莺头一回赴这般盛宴。热闹久了,亦觉嘈杂浮躁,她领了阿碧,悄悄往花园子里那头行去。

    花圃打理得精心,娇花盛放,多有名品。她寻了一条幽径,与阿碧二人缓行。

    林木蓊郁,繁花落英,如莺踩着落花,行得更缓。

    忽遇一人,停在她身前。

    她避让到一侧,那人也不动。如莺抬头看他,见那人正呆呆看着自己。

    “噗嗤!”阿碧忍不住一声笑。

    如莺脸庞微红,她从未被一个陌生少年这般直愣愣、不加掩饰地瞧过。她看阿碧一眼,阿碧立时掩着嘴忍笑。

    如莺见那人立在道中,甚么话儿也不说,只一味瞧她,她无奈,略礼一礼,错个身便也过去了。

    “那人竟那样呆!可真是个呆子!”阿碧说罢,与如莺转入另一条道。

    岑云舟痴长十七年,今日方识真颜色。

    他见着她一袭浅粉襦裙,婷袅袅自幽径深处而来,风吹花瓣落,他遗落的是自己的一颗心。

    他立在小径中间,半副神魂离了体,心下又多出许多思量,直到一宝蓝身形之人撞他,他才回魂,道:“对不住!”

    祁世骧看他一眼。

    这人木桩似地直愣愣杵在道中间,他迎面走来,对方竟不避不躲,他还以为是个寻衅滋事的,想同他较量几番,他便先下手为强,撞他一下。

    结果居然是个失魂落魄的,他一撞,竟将他魂魄撞了回来。算是自己日行一善。

    他同他擦肩而过,沿着此道再行,忽闻背后一声“世子哥哥”!

    祁世骧忍着笑,敛下神情,肃目转身,瞬时换一张清冷冷面庞,如墨黑眸中再不见一丝笑意,漆黑深浓似暗夜。

    他专注看人时,让人无端有些慌乱。

    宋姈宜已多年未见着他,没成想他竟然从京城过了来?怎地没听祖父提过?

    他当初在宫里做伴读,是祖父最喜爱的学生。她常常听祖父提及,夸他性慧思敏,有过目不忘之能。她终见着他,同他讨教学问,他待人虽冷淡,但极有耐心,与她一一讲明。

    宋姈宜低身行礼。

    祁世骧垂眼看这人,他都不识得,是谁?他大哥的红粉知己?看她这副模样,与他大哥好似亲兄妹呢,脸上都无甚喜怒神情。

    他亦不说话。

    宋姈宜脸微热:“世子哥哥,是我,宋家宋姈宜。多年不见。”

    喔!是宋太傅家的!

    祁世骧学了自家大哥模样,道:“多年不见。”

    宋姈宜见他接了话,心下略松,微微笑道:“世子哥哥怎地过来了,祖父若是知晓,定是十分欢喜。”

    祁世骧头皮发紧,听说宋老太傅,他手心一疼,往日被那竹鞭打肿的疼痛自久远记忆里泛上来。

    那时祖父尚在,宋老太傅上门来,他闯进祖父院中,宋老太傅将他当成了大哥,考校他文章,他哪里答得上来,手心吃了一顿竹鞭炒肉呢。

    如今祖父已逝,他还得老老实实同二叔来给太傅拜寿。

    “唔。”他含糊应一声。

    宋姈宜道:“今春我与祖父一道回京。听祖父说,世子哥哥在备明年的春闱?”

    这个祁世骧知道,他大哥确实忙得紧:“嗯。圣上……求贤若渴,眼下京城便聚了许多学子、举人。诸人都在备来年春闱。”

    他将圣上身子不好,急于提拔人才为朝廷效力的话儿换了个好听说法。又见宋姈宜好似还有话说,道:“你自去忙,我同二叔一会去拜见太傅。”

    言罢,径自走了。

    走出老远,才回头瞧一瞧,早不见了宋家女的身影。

    祁世骧不由品了品“世子哥哥”这四个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是韦宝琛身后那一大群红颜好妹妹在追着叫韦宝琛。

    韦宝琛是他假装他大哥这许多回,唯一看出破绽之人。他是老太君的娘家人,也是京城里的花花太岁。与他天宁寺的师兄一般,爱讲些鬼故事吓人,只不过他讲的都是些艳·鬼故事。主角皆是他自己!

    祁世骧正百无聊赖想到韦宝琛,又听岔道边一道男声:“小姐且停住。”

    他好奇心儿发作,倚在一株老树后,见一个桃花眼少年,拦了一个少女去路。

    少年一手伸到少女脑勺后,忽地变出一枝杏花,递予少女道:“你是哪家小姐,我好似见过你。这枝花儿美,最是衬小姐你。赠予小姐,还请小姐收下。”

    祁世骧心中嗤笑,这是韦保琛十岁时候的花招,现下的女子刁钻地很,只认亮闪闪珠宝。

    若韦保琛敢拿野花儿逗她们,她们必是拿了花摔得稀巴烂呢。

    他等着看好戏,看那少女将花儿摔到少年脸上,教少年没脸。

    谁知忽闻那少女捏着嗓门儿、期期艾艾道:“你、你是谁……怎地要赠、赠花与我……”

    少年那双好看的桃花眼脉脉含情,比他手中的杏花更灼人,他将花儿往前递一递,花瓣已是碰上那少女侧脸。

    他道:“我是钟家七郎,见妹妹生得像朵花,便想着法儿来赠妹妹一支花。妹妹是哪家的?”

    “嘁!”这到底是哪来的土狗,如今戏文都不时兴这话了!祁世骧简直要给他一拳。

    安如芸满面通红,招架不住:“我、我是安家的。我爹是安县令。”

    桃花眼少年道:“原是安家妹妹。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那时我母亲带了我去你们家拜访……”

    他顿一顿,再往她耳边凑近,道,“我趁她们不注意时,还亲过你哩!”

    安如芸吓一跳。她从未与旁的男子这般亲近过,亦未听过这般大胆露骨的话。

    上学塾时,同窗中有悄悄谈论自己的未婚夫婿的,还有与学塾东侧的男学子们偷传书信的。但小郑氏做着入京美梦,指望去京城寻得佳婿,便将安如芸看管得密不透风。

    安如芸一朝逢着钟家七郎,便将自己交代。

    祁世骧看那安如芸已是娇羞闭上眼,钟家七郎脸贴上去,一只手扶着她腰肢,慢慢滑向旁处。

    他一声哂笑,没了兴趣。

    可怜他今日宴席完毕,还要同二叔去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