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太傅起复,再不能同三年前般拒见诸人。天使拿了圣旨,亲来宁源贺寿。宁源周边府县的士子、官员们皆涌了来。

    祁尚儒在河南任上,今春恰好任满回京。此行特为太傅贺寿,亦同太傅一道回京。在天宁寺的祁世骧便被一道招了来。

    祁世骧已不必像少时那般,在天宁寺一住就住半年。他今年领了羽林卫闲职。今春正在天宁寺拜别寺中师傅与诸师兄弟,归京便要入职。

    若是旁的事,他可轻松揭过,必不愿在宁源停留。但如今是宋老太傅寿辰,他又不得不跟着他二叔,再进宁源,又歇安家。

    他由祁尚儒领着,与祁世骆二人一同拜见宋老太傅,又在宴席上消磨半天。早将自己假扮大哥骗过宋姈宜的事丢到了脑后。

    女眷这边,小郑氏拉了祁思珍的手,将她介绍给诸位夫人,道是英国公府的三小姐。

    诸人热忱满满,夸耀之辞随口便来。

    祁思珍与诸位夫人见礼,特意在岑夫人面前多停留,道:“方才我们一行车马不便,多谢夫人慷慨解围。”

    祁尚儒一行,在进宁源的官道上,女眷的马车坏了,因此耽搁了时辰。实等不及,担心误了太傅宴席,他便带着子侄先行。

    祁思珍母女二人在路旁正等着祁尚儒再派新的马车,等到了岑夫人一行人。

    这位岑夫人好心,路上见着了,停下车来,让她母女二人同乘。一问之下才知,竟是一同到千佛山下给宋老太傅做寿,便将祁思珍一道带了来宴席。

    岑夫人见这位公府小姐礼数周到,亦笑道:“不值甚么,不必这般介怀。”

    祁思珍再寻不出甚么旁的话儿同这位岑夫人说,只得礼了礼,到了小郑氏身旁。

    她寻不见安如芸,道:“姨母,芸妹妹在何处?”

    小郑氏看了一圈,没见着自己女儿身影,也没见着如莺,道:“恐是同她学塾里的同窗去哪儿顽了。”

    说罢,招了小婢,吩咐她带着祁思玟去四处看看,寻寻安如芸。

    安如芸此时已被钟家七郎哄着进了密林,两人躲在花树后,你侬我侬,黏糊得难舍难分。

    钟家是卫所小官,钟父一身蛮力拼得官身,纳了众多美妾,生下一窝儿子。

    钟家七郎便是诸子之中生得最好的一位。

    他生得好,嘴巴甜,惯会哄人。今日他要哄一位安家女,但他清楚那位安家女常年偏居安府一隅,是个不受宠的,生得貌美。哄得好了,那位安家女便是他的妻。他还有一笔银子。

    他父亲光凭饷银根本养不起这样一大家子,只走些旁的不可言说的门道,才能维持府中日常。他不能指望公中出更多银子给他娶亲。如今有安家递了枕头过来,他自然笑纳。

    不过他不打算哄安府那位貌美长女,而是打算去哄那位银钱闪闪的二小姐。

    他使了小手腕,将她引到这处。一枝杏花,便勾住了她。他方才所言,幼时去过安府之事,无一句是实话。只这花言巧语,便哄得安如芸晕头转向。

    他打定主意,今日要定下此事。

    他拉她躲在花树后,说些山盟海誓之言,安如芸只觉二人已是情比金坚;他又使出些风月手段挑逗得她眼含春水,安如芸已是非君不嫁。

    倒教她的表姐祁思珍好找。

    祁思珍自然是寻不到她的好表妹的,只碰到了失魂的岑云舟。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将婢子遣开,独自一人上前,立到岑云舟对面,盈盈下身,行礼道:“岑公子有礼。”

    岑云舟的一魂一魄已是跟着如莺飞走,遇着人事皆要慢半拍,道声“小姐有礼”,才看清眼前行礼之人正是自己与母亲相帮解围之人。

    先前官道上,他与祁思珍不过是打了个照面,祁思珍却已隔着晃动的马车窗帘子看了他好几眼。她在岑夫人身边绞尽脑汁接不上话儿,眼下大好时机岂不便宜。

    她道:“岑公子是一人在游园子吗?我观此处杏花开得好。”

    岑云舟与眼前这少女不熟,此时更是心神不属,道:“嗯,是不错。”

    祁思珍又道:“岑公子是丢了甚么物件么?”

    岑云舟忙摇头道:“不曾。”

    “是我想岔了,我以为岑公子是在寻甚么东西。”

    祁思珍一言点醒梦中人。

    岑云舟是在寻,不过不是寻东西,是寻人,他要快快去央了自己母亲,让她出面替自己寻一寻。他道声“先行一步”,便将祁思珍一人留在小径,匆匆走了。

    岑夫人的贴身婢子凑她耳旁,小声将自家公子的话儿传与夫人听。岑夫人听罢,甚是惊奇。

    她养了十八年的儿子,她自是清楚脾性。儿子秉性乖巧,少时随他们夫妻外任,后来又随致仕的岑家老爷子留在宁源,稍年长些又去书院读书。做事从来让他们放心。

    今日之举,倒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事。

    她在女眷中悄悄寻他儿子所言的姑娘,梳双鬟,着粉衫,生得好。一眼瞧去,有好些个不是。似她这把年岁的,瞧着这么些青春女郎,正是妙龄,哪个不是好颜色,都生得好!

    水榭那边,说书的已是讲完一段,众人喝起彩来。

    岑夫人听得亦高兴,谁知她的婢子又进来禀话:“夫人,公子方才遣人将奴婢喊了去,让奴婢问问您,那位小姐是哪家的?”

    岑夫人侧头看着婢子,愣了愣,道:“舟儿今日怎么了?”

    婢子不敢说那句“我看公子是有些丢魂了”,道:“想来,公子是有些上心的。”

    岑夫人是个心中、眼中皆是儿子的妇人。岑家后宅清净,她与夫君只育一子,便是岑云舟。她事事皆愿宠着儿子一些。她无奈起身,随了婢子出去,穿过两重门,在九曲桥边,见了自己儿子。

    云舟巴巴道:“母亲!”

    岑夫人见他这副着急模样,心里不由微酸,儿子长大了,有朝一日为了个旁的姑娘家,竟也不顾扰了老母亲听书的兴致,这般眼巴巴。

    罢了。

    “你说的那姑娘,梳双鬟,着粉衫,人生得好,娘一眼望去,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不然你进去瞧一瞧,把她指给娘?”

    云舟忙道:“这、这如何使得!不可!不可!”

    女宾处全是女子,他若闯进去,指着那位姑娘告诉自己母亲,该多羞窘。

    岑夫人自然是逗自家儿子,道:“那不若你再多说几句。那姑娘脸上是不是生个大痦子?这般我便好认。”

    “没有大痦子!她、她,她生得白!”

    岑夫人好气又好笑,“里头姑娘都白,不白的也敷了粉,白着呢!”

    云舟着急,又别无他法,只得反复一句“她生得是极好看的。”

    岑夫人正欲好好取笑自己儿子一番,便见自己儿子闹了个大红脸,呆呆看着九曲桥的另一边。

    她侧头朝那望去,见一乌发雪肤的长襦少女正沿着九曲桥迤逦而来,端的是:

    粉面桃花羞含春,风拂细柳意态真;

    罥烟眉远秋水淡,轻莲一步暗香生。

    真个儿好人材,怪道自家儿子被迷了住,只记住她生得好看,催着她来寻。

    云舟看着如莺朝自己走近,自是又添两句“从前不识娇颜色,自当罗敷难与争。”

    少年人知慕少艾,他通红着脸儿,低低对岑夫人道:“母亲,是、是她。”

    岑夫人哪有不明白的!

    九曲桥曲折蜿蜒,如莺与阿碧行到岑家母子这边,若对方不让行,她们二人是无法过去的。

    阿碧眼尖,早便认出那少年是先前瞧自家小姐瞧呆了的人,悄悄道:“小姐,前面有只呆头鹅正在拦道呢!”

    如莺抿唇,忍了笑意:“莫要再给旁人取诨号!”

    阿碧“嘻嘻”,道:“若他不知礼数,还同方才一般立在道中间挡道,我便一直喊他呆头鹅!”

    如莺实在难忍,垂一垂头,放缓步子,敛了笑意,方才行至岑家母子跟前。

    她朝岑夫人行礼。

    岑夫人道:“姑娘不必多礼。我正有桩事要相烦。”

    如莺道:“夫人请说。”

    “我母子二人初来此处,迷了道,一时寻不见旁人领路。不知可否借姑娘婢女一用,将我儿云舟送回男宾处?我便劳烦姑娘,同姑娘一道回女宾那边?”

    如莺自然应好。

    岑夫人朝自家儿子使眼色。

    谁承想他平日一言一行皆有章程,也算得聪慧,此时竟这般不上道,好似快成了棒槌。

    云舟好半天才瞧见自家母亲眼色,倏地面红耳赤、窘迫兼慌乱,朝如莺揖礼道:“多谢小姐!我母亲便劳烦小姐了!”

    如莺这才看清眼前少年人,生得目秀眉清,清朗朗几分读书儿郎气,行止有礼,难掩慌乱。

    她想到阿碧为他取的“呆头鹅”诨号,有些儿想笑。

    她忍笑道:“公子不必气。”

    她声柔婉转,笑意盈盈。

    云舟生得白皙,得了心仪姑娘一句回话,面皮似被熨衣焦斗熨过一般滚烫,又想,她声儿也这般好听。

    岑夫人看不下去自家儿子的模样,对如莺道:“那便劳烦姑娘。”

    如莺带着岑夫人往回走,二人说些话。言语间,岑夫人便探得如莺是宁源安家的小姐,在太傅名下的学塾上过三年女学。

    她嫁进宁源岑家时,宁源的县令还不是安庆林,后来她又随了夫婿在外地任上,对安家并不熟。

    近宴厅,与如莺分开,岑夫人略一打听,便找到了水榭处小郑氏那一拨人,往那几个夫人处去了。

    几个夫人中刚有一人识得她,便将她介绍给众人,道:“来来,这是我们宁源人。早些年还能见上一两回,如今干脆一两回都难见了。这日后恐怕更难!”

    岑夫人夫君岑广安是安老太傅学生,原是个从五品知州。如今太傅起复,岑广安自然也是要高升。

    小郑氏道:“你莫要卖关子,快快将这位夫人好好介绍给我们!”

    岑夫人笑道:“我是宁源岑家人。”

    宁源岑家,是山东济南府大族岑氏的一支,早年迁来宁源。人丁不旺,名头不小。岑家老爷子是吏部侍郎位子上致仕回乡的,儿子岑广安亦是知州。这般家世,是在座几位难比的。

    小郑氏还不知对自家大姐伸出援手的正是这位岑夫人,不然早扑了上去。不过这回却不用她扑,岑夫人自然对她热络起来,二人叙些家常。

    难得知州夫人这般平易近人,众人叙得开怀。

    周围也渐渐聚了几位旁的夫人,听岑夫人说起自家儿子在河南的书院时,个个皆竖起了耳朵,如望风食草的兔子一般。

    几位夫人也凑趣说起自家子女,在宋老太傅这学塾中如何苦学云云。

    岑夫人大赞,忽对小郑氏道:“郑夫人家的女公子也在这学塾上的学?”

    众夫人看小郑氏的眼神难免微妙。

    郑氏!这算盘打得这般精!出手这样快!何时将自己女儿悄悄安排到知州夫人面前的?是甚么时候动的手?可怜见的,她们才萌的心思还未行动,便同田间嫩芽菜般被人一把掐了。

    小郑氏收到众人的瞩目,只觉福运来得太急太快,她还尚未做好准备!亲亲天爷开了眼!我的好芸姐儿!

    她忙道:“是。我这女儿自小乖巧,心无旁骛。在太傅这学塾苦学三年,还不足。今年已是十又有六,依她之意还要再进学的。我道女子与男子不同,男子要科考,女子识字明礼最重要。”

    岑夫人听小郑氏这般言语再满意不过,道:“郑夫人说的是。宋老太傅这学塾办得好,也多亏了安县令忙前忙后。”

    岑夫人这番恭维,说得小郑氏极是熨帖。

    众夫人暗骂小郑氏狡猾、厚脸皮,心中无不翻白眼,面上笑盈盈,“是是是”、“对对对”。

    水榭说书的换了几茬,又有伶人来唱戏。

    天光微暗时,纱灯挂翠枝,明烛照锦屏,衣香重鬓影,酒残人散尽。

    岑夫人与宋姈宜母女一桌,远远见着如莺静静坐在小郑氏身旁,仪态端方,气质天然。

    她原是嫌她容貌有些过盛,但暗暗观察,竟挑不出错儿。

    她也悄悄到宋姈宜这处探话,指着如莺问她,那安县令家的姑娘在学塾如何?

    宋姈宜为人清高,不屑说旁人的坏话,只有一说一。自然,如莺也无甚么坏话好讲,都是些聪慧好学,待人和善知礼的话儿。

    同小郑氏说的一般无二。

    岑夫人满意而归。

    而小郑氏呢,眼下有些着急。她的芸姐儿怎么回事,思珍带着小丫头都没寻到她。眼下宴毕,人已渐散。

    她倒是去了哪里!

    安如芸依在钟七郎怀中,眼见着暮色下沉,仍是不愿起身。

    钟七郎理了自己衣裳,道:“心肝儿,宴席都散了,我们来日方长。眼下再耽搁下去,你我都回不了城。”

    安如芸心中不舍,道:“七郎,我们何时能再见?早知我再念一年学塾。”

    钟七郎道:“你且放心,不久便能见。你是我的心肝儿,便是你不来寻我,我也是要寻你的。不过你我二人之事若是漏了出去,只怕这辈子再难相见。”

    安如芸脸儿通红,点头道:“七郎放心,我都听你的。”

    两人约好,依依惜别。

    小郑氏等得不耐,终见安如芸一副女儿家娇羞情态走了过来。她想到岑夫人对她那般热忱,便又将原先的怒火憋了回去,终不好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