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莺与安如芸这多年的姐妹,也就这样过来的。二人同住西厢,并不相互串门。她从家中带了一本风物志,倚在榻上作消遣。那书卷她自小就翻过,如今已快被她翻烂,上面的异域山川、奇闻轶事,她几乎倒背如流。

    “小姐,祁二小姐来了!”阿碧进门来禀。

    “快快请进来!”如莺忙穿了软底绣鞋下榻。

    祁思玟一进来,便见如莺急急迎上,笑道:“妹妹这般着急,可是知晓我要来?”

    如莺道:“我是盼着姐姐来的。”

    说罢,将思玟迎进屋中。思玟示意丫鬟将手中一个雕漆花鸟纹提盒放在桌上。

    二人上了榻,阿碧重沏了茶,上了些干果儿。

    如莺道:“姐姐为何送了礼来?”

    思玟道:“我不过是替人跑腿罢了。这是岑侍郎家今日送到府上的,管家拿到母亲这边。连我与母亲也得了一份。真是托了妹妹的福。”

    如莺立时想到这是云舟所为。她昨日将狸奴送过去,今日他便回送了东西来。她笑道:“姐姐莫要打趣我,云舟哥哥可有捎给我甚么话儿?”

    她边问,边示意阿碧将那提盒打开。

    思玟见如莺并无扭捏之态,反是坦然,有些称奇,道:“岑公子说他会好生照料狸奴,让妹妹放心。这些点心与蜜饯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阿碧将提盒中的点心、蜜饯挑拣了些,装在碟子中,放案几上给二人品尝。

    思玟同如莺说了这些点心、蜜饯的来处,都是京里的老字号。如莺与云舟在宁源时,云舟便带她去逛过点心铺子,故也知她口味,选的这几样她都觉不错。

    二人尝着点心,思玟看到了榻上一本翻旧的书,道:“妹妹平日看甚么书作消遣?”

    如莺道:“因了家中藏书不多,甚么都看,最喜风物志。这本风物志我随身带着,再翻恐要翻烂。”

    思玟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哪里需要这般可怜!风物志么,府中多的是!”

    如莺道:“果真?”

    “真真儿的。府中有座藏书楼,名唤叠翠楼。你若在公府住上十年,怕你也是看不完。”

    “那可真是太……”

    话未说完,门外小丫头进来道,“安大小姐,三小姐来了。”

    如莺没想到祁思珍会来,忙道,“快请。”

    她起身,祁思珍便进了来,见思玟正倚在榻上,道:“二姐姐也在,如莺表妹这处可真热闹。”

    说罢看一眼桌上的雕漆花鸟纹提盒。如莺忙请她坐,又请她品尝那几样点心、蜜饯。

    祁思珍道:“这点心还热着,味儿是不错。这些老字号,真是教人又爱又恨,买个点心,非得排长队,等得人心烦。如莺表妹也是耗了好些时辰吧?”

    如莺道:“并不是我差人去买的。我初来乍到的,对京里不熟,是岑侍郎家送来的。”

    祁思珍本就来看看那提盒里究竟是甚么,如今看见了,点心味儿再好,她也吃不下,道:“今日二姐姐在,就替我做个证,我来给如莺表妹赔个不是。”

    如莺疑惑。

    “是如莺表妹刚入府的那晚来找我借丫头寻猫,我那丫头领着表妹寻了一半便回来了,一问才知道,是叫大房一个小丫头给诓了。两个丫头因了旁的事有些龃龉,我那丫头是个心大的,竟未放心上。谁知大房那小丫头竟来这么一出。还请表妹看在我的面上,饶了我那蠢笨丫头一回,我也罚她了。也请表妹再原谅我一回。”

    如莺早便知晓那晚之事是祁世骧弄鬼,寻个小丫头将她诓了去,没头没尾来那样一出。这事她不好怪祁思珍。

    她道:“思珍表姐莫要自责。狸奴已是寻回。我要多谢表姐那丫鬟替我寻狸奴,何来责怪,也要多谢表姐。”

    养狸奴是大房禁忌,无人能因狸奴之事寻大房质问。祁思珍微微一笑,道:“表妹不怪便好。”

    她事了,便起身告辞。

    祁思玟道:“先前咱们说到叠翠楼,妹妹想说甚么?”

    如莺一时想不起先前自己说了句甚么话儿,只记得当时听罢思玟之言,十分惊喜,道:“我是高兴来着!没想到!”

    思玟起身,道:“不若今日我就带你去,也领了你到府中逛逛。”

    如莺欣然相随。

    二人穿过月洞门,出了西跨院,往府中正院北边走。抄手游廊曲折回旋,将各屋宅连在一块,二人仿似两尾悠闲游鱼,将游廊当作水道,在这般闲适午后,慢悠悠游走。

    转过一折游廊,迎面行来二人,一主一仆,行色匆匆。

    前面那人,一身鸦青色麒麟祥云喜相逢立领长袍,玄色遍地锦柿柿如意披风,行步间,玄色叠着鸦青、拂动处似寒霜泛出冷凝,唯腰间一枚无暇天马纹羊脂玉柔白温润。

    祁思珍见是祁世骁,几步外便顿住,唤了声“大哥”,拉着如莺一块行礼。

    祁世骁见是自己二妹,稍作停留,略一点头,便走了。那名唤青书的小厮跟在他后头,走了几步,悄悄回头看了如莺一眼,这个小娘子他认得!

    他发现自己落下一截,忙追上祁世骁,不由偷偷觑他几眼。

    祁世骁觉出青书眼神鬼祟,不时往他这边扫,道:“何事?”

    青书噎了一下,看着祁世骁眸中无波无澜,忙道:“世子,无事。”

    他前天晚上撞见了甚么?那小娘子,他一开始没细瞧,后来送她回院时瞄了一眼,他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不愧是他们家世子。可惜那小娘子好似在世子处受了委屈。

    方才那小娘子垂头行礼,他没错过她看见自家世子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防备与讶然!他们世子那晚到底做错了甚么!

    如莺再看到“祁世骧”的那一瞬,的确如一只鸟儿临敌般瞬时竖起翎羽,恐他又趁她不备忽地耍弄与他。她不知他为何总这般神出鬼没,公府这样大,他还能时时逮着她。她来安府三日,他便与她遇上三回,这是宣战么。她挠了他,又用靴儿打了他,骂他是公府的“倒霉子孙”,似他那般顽劣坏脾性之人,他许是要讨回。

    但可笑的是那副装模作样,假做不识的样子。方才她朝他行礼,他便连个眼风也没给她,几未停留便匆匆离去,是在憋着甚么坏招,虚晃一枪扰她心神?她满身戒备,满脑子官司,耳旁祁思珍那一声“大哥”并未进了她心,全然不曾留意,思玟喊的非是“三哥”。

    如莺思绪回转间,二人已至一片湖边。她宁源的家宅中,为了迎祁尚儒一行,小郑氏曾命人在园子里置太湖石,拓挖池子,蓄水养锦鲤。那池子同这处一比,便成了水缸。

    此湖占地广阔,水清湖幽,面若明镜,倒映着四周的翠树,是为一翠。如莺细瞧,那翠树叶子肥厚,窄窄长长,不就是她房外的那几株么?

    一座飞起拱桥自湖面跨过,二人上桥,如莺垂头,见桥边一片枯叶残荷,与这“翠”很是不搭。

    思珍笑道:“叠翠楼植的都是翠树,无花无果。这是三哥哥小时候刚回来时弄的,他非要在这处采莲蓬。”

    如莺只点点头,行到拱桥最高处,思珍指着前头那幢三层高楼,道:“瞧,那便是叠翠楼,是我们府中的藏书楼。祖上就有了,到如今书越发多了。”

    如莺抬眼,见那楼底起了阔大的平台,平台上一栋三层高楼,画栋飞檐、气势巍峨,那瓦片质若琉璃,色若翡翠,怪道是“叠翠”。

    如莺奇道:“这楼这般大,有三层,都是书么?”

    思珍笑道:“哪有这般多的书。寻常大家要看要借的,都在第一层了。第二层的书少,却不外借,有些孤本。顶上那一层是观景的,上了去,只消一眼,公府外四周密林海子、繁华街市皆在眼下。府里自家人年节办宴,便在上面。”

    如莺略一思索,便可想象那般盛景,暗道公府果是不凡。思珍领着她上楼台,石砌台阶通往楼台,阶阶浅而易行,可供五六人并肩。二人进的是叠翠楼一层,甫一入室,便是满目书架与书卷。

    虽想着百年公府藏书必是不少,但一眼望见这般书卷列在一处,实是有些吃惊。

    思珍笑道:“也是祖上几辈子的功劳。”

    如莺叹服:“今日我便只寻这小小一角。”

    二人挑拣些中意的书,去下仆那录了书目、留下名姓,携手而归。思珍道:“若你看得快些,便自行来此更换。”如莺应下。

    她果是看得快些。思珍平日要同许氏学些管家中馈之事,不似如莺那般闲暇。如莺有大把时光耗在书上。她来公府本非自愿,是不得以之举,难免拘着不自在,眼下有书作消遣,又自在许多。想着多看几本,便能赚些本回来。可惜二层的那些孤本她不能看。

    她倒不是个才女,爱看高深文章,她只爱那个“孤”字,世间仅有,还不稀罕么,掌掌眼界多好。看些名人字画,选些孤本画儿当做花样,到时候才教母亲和方嬷嬷另眼相看!

    这日,她东挑西选,寻书不小心忘了时辰,金乌渐渐西坠,才慌忙忙出了叠翠楼,手中拿着两卷书,在小拱桥上又遇见那公府的“倒霉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