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世骁有过目不忘之能。

    他生下来就是英国公府的嫡长孙,稍长一些便是公府世子,五岁能诗文,又跟着老国公习得一身武艺。

    老国公一柄玄铁长·枪舞得虎虎生威,战场上所向披靡。他将那套枪法传给祁世骁,又将那柄玄铁长·枪交到他手中,道:“此枪法霸道,你练时务必小心;此枪沉,你不必急于一时。记住,你是世子,日后这百年公府要交与你手,凡事需懂得敛起,路也需得走一步看三步。”

    他初拿此枪的确不易提起,花了两年才将它提在手中。那枪法虽霸道,但他武勋世家出生、公府世子,小小少年,谁不爱霸道枪法,他亦喜得日日苦练。

    一切皆因那一梦戛然而止。在那戛然而止的上辈子中,十九岁的他舞着那柄玄枪也是所向披靡的。他将那柄长·枪给了阿骧,自祖父那习了一套剑法,真真懂得了“敛”这个字。

    永康元年,他梦醒,便求了祖父,拜宋老太傅为师。公府世子伤了身子,竟提不起枪来,此事一夜传遍京城。闻者皆叹息,可怜百年公府就这样断了传承,英国公祁尚修竟成公府最后一代将军。连圣上也召见老国公问询此事,老国公心灰意冷回了圣上的话,并早早辞了朝中之职,开始在府中颐养天年。

    祁尚修远在雁门关,公府一门在京中,老的老、小的小,圣上却愈加荣宠宫中的淑妃,不过入宫五年,便晋了贵妃。可惜贵妃无子。那前世的四皇子便再未来到人世。

    公府不再刻意遮掩世子才名,英国公府世子善文的名声传了出去。圣上忙将祁世骁招进宫中做皇子伴读。宋老太傅赞其性慧思敏,悟性极高,因而很是喜欢这个学生。

    太子亦是厚待他,频频相邀他进府畅谈,惹得承恩侯世子很是不满。祁世骁不因太子厚待而躬身亲近,亦不因承恩侯世子不满而生出怨怼,只是冷冷淡淡,恪守自持,从此京中有了谪仙人。

    承恩侯家是太子外家,世子徐琰与太子自小表兄弟,玩在一处。皇后入宫多年,有了太子,地位已稳,但耐不住圣上盛宠贵妃,贵妃年纪轻轻,日后自有无数可能。英国虽说传承断在了祁尚修身上,但长房还有长在山寺中的一子,不是么。若祁世骁从文,再得圣上和太子青眼,公府势头不是重新起来了,日后如何把控?

    徐琰终忍不了,对太子道:“殿下,你如何这般亲近祁世骁,公府……”

    太子看了他一眼,道:“祁世骁此人,得太傅夸赞数回,自有可取之处。不过正如京中百姓所言谪仙人,他是有些孤高了,难免不理俗尘。这般人,你急甚么?”

    徐琰道:“百姓愚钝、人云亦云……”

    太子朝他看来,徐琰自知失言,忙闭了嘴,跪地谢罪。

    太子道:“你且观其言、望其行,看他结交之人。”

    宫中伴读多年,祁世骁只结交了一位无权无势的宗室郡王季淮。安阳郡王是闲散之人,只知字画,不知其他,与公府谪仙人凑到了一处,每每出行,必得小娘子香帕、鲜花。

    徐琰提了天宁寺的祁世骧,太子也不会完全不放在心上。祁世骁当年提议老国公,将祁世骧送回松山,至他弱冠再回,故而祁世骧每年都有大半载的时间在河南松山。

    永康七年,祁世骧回京,进宫见贵妃,圣上特意见了祁世骧。祁世骧御前耍了一套天宁寺拳法,圣上龙心大悦,道是“出手不凡、有老国公几分风采”。

    祁世骧在天宁寺多年,上树下河,无所不为,家人倍宠,性子不羁,回道:“圣上!我有天宁寺功法护身,必要胜过祖父许多!我要同祖辈一般,护卫我朝大好河山!”

    少年意气勃发,有诚挚有豪情,圣上出口一个“好”字,便招了他进羽林卫,赐御前行走。这般,便打破了老国公与祁世骁原先的一翻安排。

    老国公这一世临走前甚是平静,家人安康,只他年轻时征战沙场身子有了隐疾,再无可医,将祁世骁叫到床前,道:“知你有过目不忘之能,少时才名不是我公府吹嘘出来的。日后好生照料公府。我知我时辰将近。”

    他在这一年参加了秋闱,名列榜首,老国公含笑闭了眼。公府守孝两年,祁尚修兄弟孝毕,又各自离府,各归各位。

    如今是永康十年,他明年还有一场春闱。他不曾懈怠,整个秋日都频频出现在叠翠楼。

    对于短短几日内遇着四次之人,他自然是有印象的。那晚她撞进他怀中,算起来是两人第二回相遇。

    第一回是在他护送贵妃从城外白马寺回来。在城门外,他骑白马之上,见着公府标志的马车停在道旁侯驾,他微微停了停,是二房之人。他眼尾扫过,一对醒目的少年人垂首恭立在一处。

    那少女当晚便与他碰个正着。他彼时觉出她面容熟悉,后来终是记得,他在安阳郡王季淮书房中见过一副美人图,那少女与画中女子生得五分相似。

    如莺行的慢,他走的快,二人在拱桥中间相遇时,如莺已不能退回去。

    她再想不通,如何她出现在哪儿,他便能谋一场相遇?公府这般大!连阿碧都不知她甚么时候回去!这便是冤家路窄吧。

    她再想不到那样顽劣无理之人会来叠翠楼看书!她他能在书案边好好儿坐上半个时辰?她实想不出是甚么模样!是她的错!她又同只竖着翎羽的鸟儿一般,肩背绷得紧紧,腰肢靠在桥墩之上,将书卷抱在胸口,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金乌西坠,天边只留一道极弱的残阳,最后一缕暖光落在她鸦青鬓发上,鬓边细碎珠玉似有几分流光溢彩,衬得她小脸儿白若细瓷,圆眸乌若点漆,纤腰细细,贴在拱桥石柱上,似有柔枝易折琉璃易碎之感。

    祁世骁一眼便看出她浑身的戒备之意,淡淡看她一瞬,就收回自己目光,径直自她身边走过。

    拱桥并不宽,仅供两人并肩而行。国公府御下严谨,府中秩序井然,断不会出现今日这般世子走在桥上,还有人往桥上挤、不知避让之事。

    如莺见那公府的“倒霉子孙”又开始装腔作势,假作不识,一边直直盯着他,一边拼命往后仰,小半个身儿挂到了桥身外。见他到了她跟前,身子似一张满月弓,两眼圆睁。

    他走得好好地,还远不到能碰着她衣裙那般贴近。

    她忽地一声惊呼,捧着书卷的手儿一松,胸口书卷“啪嗒”落地,两手胡乱挥舞几下,身子似要往身后湖中仰去。

    祁世骁侧身驻足,捉住她一只手腕,轻轻一拉,将她仰在桥墩外边的半个身儿拉了回来。

    他松了手,她软腿软脚似受了惊吓,踉跄了两步,似要往他身上扑。他又扶了一把,便转身而去。

    她惊魂未定。方才那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她一味防备他,后仰着身儿,发间珠玉上流苏一齐往后垂,珠玉发饰失了重,忽地一松,自发间滑落,坠入水中。她全身心在眼前人身上,不防自己发间出了纰漏,不待自己想明白已是伸手去抓。身子再仰,已欲要落水。

    一瞬间,心中万千念头一闪而过,还未来得及再想,她便被他拉了回去。她没从方才坠池的危险中缓过神来,他便已到几步之外。

    她扶着桥栏上的扶手,看那身着青黛色遍地锦鹤鹿同春丝绒氅衣的身影行在残荷枯木间,浓郁青黛渲染着草黄,仿似枯木逢了春,偏还是带些料峭寒意的早春。

    她不知为何对着他背影出声道:“你!”

    那人顿了顿,未理睬她,便下了桥。

    如莺知这回怪不了他,他并未恐吓作弄她,是她自己多想出了岔子。只他那副事了拂身去的样子让她很是不惯,她偏还又添上两句:“你莫要再这般装腔作势!不要以为你这回出手,就可抵消那晚让个小丫头带着我满府瞎溜的耍弄!你从前……”

    她话还没说完,见那人不但未接茬,脚步顿都未顿一下,已穿过一片翠色树林,进了叠翠楼,好似他真个不识她。

    她已看不见他身影。她低头捡起地上两册书卷,拂一拂书上浮尘,一时有些憋闷。这下好似她成了个无礼挑事的,如莺头一回吃了憋!想到自己头上发饰已进了这水池,又心痛起来。

    这是母亲亲自画的样式,拿去了州府请工匠制的,珍珠与玉石品相都是好的,她也很是喜欢。

    她回了院,有几分不得劲。

    晚间躺在床上,难免又想起黄昏时分“倒霉子孙”救她那一茬,心底那种不得劲与不自在又涌了上来。两人一贯剑拔弩张,他今日并未要捉弄她,是她草木皆兵,把自己吓得差点掉进水中,她后来冲着他说话他压根未理会,教她一拳打在棉花上。

    好似无理取闹的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他从来没做过那些欺负她的事。他用石子丢她、将她掼倒在地、又害得她跌下马,骂她安家攀附富贵,她勾搭甚么钟家、又勾搭岑家,这许多,难道是她臆想出来的不成!

    她难免气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