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阴雨,任谁都是心绪不佳,待得云散月明,天青万里,心境自然开阔。

    暖日重又出来,天光分外亮些,西厢窗外那几株翠树教雨水洗得郁郁葱葱。

    如莺拿了书卷,又带上那柄竹青茧绸伞儿去了叠翠楼。见廊下站着小厮,招他前来。

    小厮这大半个月中,常见着这位娇美小姐出入叠翠楼。先时同二小姐一起,后来只单身过来。话儿不多,礼仪极佳,听说是二房山西那边的亲眷。

    他三两步到了如莺跟前行礼,“安小姐有何事吩咐小的?”

    如莺笑着将手中的伞递给他道:“上回遇着下雨,我拿了桌上这把伞,今日特来归还此物。”

    小厮一看那伞,便认出是大房世子院中之物。前几日恰好他当值,世子看书时忽得下起大雨,青书大哥特意遣人回去拿了两把青竹茧绸伞。他问上一句,为何要两把,还被青书大哥斥一句多嘴。

    后来世子撑了伞走了,另一把伞落到谁手中,他却不曾看见。

    原是给了这位小娘子。

    小厮不由多看如莺两眼,道:“安小姐且放心,此是大房之物,小的必当妥善归还。”

    如莺不知这伞有甚么讲究,倒教这小厮一眼认出是大房之物。想着将这伞还了去,她再不同那祁三计较,日后见着,同他礼一礼,称他一声“祁三公子”也未尝不可。

    她来了京里,还未去岑府拜见过岑夫人。这几日天好,她便择了一日,去岑府拜访。

    云舟随了岑夫人的贴身丫鬟,亲自出门来迎。

    如莺与他见礼,“云舟哥哥。”

    “妹妹可好?”云舟回礼。

    他亦是准备来年春闱下场一试,故只埋头读书。自那日如莺进京见得一面,便再未曾见着她。心中挂念,时常差人给她送些吃食,狸奴也好生看照着,这般便聊以自·慰。

    如莺道:“我一切皆好,公府二太太人不错,二小姐也是。哥哥不必挂心。”

    云舟点头,“母亲心中亦是挂念妹妹,知妹妹来,很是高兴。”

    说话间,二人绕过垂花门。

    岑广安如今是三品侍郎,又因岑家大族,在京城很有些根基,购得家宅虽不能同勋贵高门比,但也着实精巧雅致。

    岑夫人笑吟吟见着那对璧人走近,受了如莺的礼,二人寒暄,又留了午膳。膳后便道:“云舟一味枯坐书房也不行,再忙亦要劳逸结合。莺姐儿既是未逛过京城,你便陪她出去逛一逛吧。”

    如莺谢过,二人出门。

    云舟护着如莺马车,慢慢行在闹市间。

    京城果然不同她们县城。衢阔街宽,市楼高耸,锦旗招展,绣幕翻飞,好一派繁华盛景。

    二人下了车马,如莺透过帷帽的薄纱,抬头看街道两旁的高楼,对身旁岑云舟道:“京城道儿这样宽,不想连商铺楼也起得这样高!”

    岑云舟道:“这是京城闹市的主街,寸土寸金,楼起高些,物尽其用。”

    如莺听着,果似这般道理,此处土地可不得寸寸利用了,只恨不能如百层高塔般往上垒。

    二人走走停停,一问一答,谈笑间拐进了一家酒楼。

    祁世骧与韦保琛几人今日约在了东华门街一处酒楼,刚到酒楼前,就望见不远处两个相熟的背影,二人肩并肩,袖接袖,缓步而行,似是相携谈笑着在看街景。

    一人正是二哥同窗岑家那呆子。他如今在羽林卫当值,御前行走,便将朝廷大半的要员认了个遍。有几回撞见二叔与吏部侍郎岑广安同行,这般想来,岑家一家来京城也不足为奇。

    另一人虽戴了帷帽,薄纱半遮,但那造作身姿,他一眼便认出是那安家安如莺。

    “阿骧!”

    祁世骧回头,见是韦宝琛。如今二人一处当差,更是如亲兄弟般,上值挨在一处,下值还在一处。

    韦宝琛远远便见祁世骧立在酒楼门口看向一处,面上似有几分不屑,他边说,边循着祁世骧目光往前看,前面人头攒动,并无甚么异样。

    “你为何还不进去,在看甚么?”

    祁世骧教韦宝琛这么一打岔,再回过头去看,那两人已不见身影。他道声无事,二人进了酒楼。

    岑云舟领着如莺进了另一家酒楼,二人要了雅间,靠了窗边坐下,点了酒菜,相视而笑。

    云舟道:“妹妹可曾累着?”

    如莺道:“是有一些,可欢喜多过疲累。哥哥也知道,我甚少有这般游玩机会。今日很是尽兴。”

    云舟想起今春与她一同逛宁源县城的情形,隔了两季,二人不得见。眼下已是暮秋,二人聚在京城,总不算辜负辰光,他低声道:“妹妹从前没有机会,日后总是会有许多机会的。待来年春闱过了,我便多陪着妹妹。妹妹愿意去哪逛,我便陪妹妹去哪。日后有长长久久的时日,将妹妹从前想去未去之地都去一遍。”

    如莺闻言,心中一软。许是异地他乡久住,内心深处有些许不易觉察的惶惑,遇着故旧心下便能安然。他言语赤诚,她得了宽慰,他送她到公府门口之时,道:“妹妹先进去吧!”

    如莺笑道:“还是哥哥先走吧。”

    岑云舟瞧着她,公府门前大盏饰彩风灯照得她双眸溢彩,流光婉转,似有多少情愫,他不想她受了凉,转身先走。

    她忽道,“哥哥!”

    云舟转身。她笑道,“无事,不过是想让哥哥路上小心些。骑马慢些。”

    他点头应下,转身上了马。

    祁世骁骑马至巷口,便见自家府门前一对璧人正依依惜别,他立在远处,不便再前行。待那人骑马行来,二人擦肩之时,他看清楚是吏部侍郎岑广安之子。二人略作点头,擦肩而过。

    如莺一直看着岑云舟出了巷子才收回目光,又见一人御马前来,玄色织金过肩麒麟如意云纹氅衣,墨发冠紫金,白皙面庞在昏晦灯光下表情难辨,只一双眸子漆黑如墨。

    如莺对上那双眸子,有一瞬间的不自在。许是他斥过她勾搭云舟,攀上从五品知州公子便自以为是。如今她与云舟一起时被他撞见,她难免心有芥蒂。方才不知他在一旁瞧了多久。莫不是他又有甚么说道的?

    祁世骁见着一双剔透琉璃眼儿,多情未及收,流光溢明眸,直直看进他眼中。

    他看她眸色几番变化,呆立在原处看他,不知起了甚么念头。狸奴恐是得罪她得罪得狠了些。

    如莺等了一会,见那人只看了她一眼,便若无其事下了马,似是不愿同她说话,自然也没有她以为的冷嘲热讽。

    她知道自己小人之心了。有几分懊恼,又有些讪讪,愈加不自在起来,面上有了几分烧灼之意,她朝祁世骁福了福,拎起裙儿飞快地进了角门。

    祁世骁是这英国公府的世子,日后便是国公爷,在自己府中,他是头一回受这少女自发自愿行的礼。几次三番,她见着他皆是如临大敌。那日雨急,青书自作主张给她留了伞,虽不是他授意,不过他并未阻止。

    想来她该对狸奴消气了。

    “大哥!”

    说曹操曹操到。祁世骁转过身,便见自家弟弟正御马而来。他道:“与韦宝琛他们一起?”

    祁世骧道:“嗯,大哥呢?是安阳郡王那回来么?”

    祁世骁点头。

    安阳郡王大他们几岁,喜字画,祁世骧与他玩不到一处去。他更爱与那花花太岁韦宝琛一处。韦宝琛是老太君娘家的子侄,自小与他们相识。

    祁世骁从前虽也与韦宝琛他们一道出入,但韦宝琛玩闹,京城三街九衢没有他不知道的玩乐去处,有些去处他并不喜,不曾随他们一道去过。

    他点点头,看祁世骧这个时辰便回来了,道:“都散了?”

    “哈哈!有韦宝琛在,如何散得了!他们换了去处,我一人先回了。大哥,我方才遇见了岑广安之子,你可见着了?”

    “嗯。”

    “他到我们府中了?”

    “不曾。”

    祁世骁看着祁世骧,似是明白自己这个弟弟拐弯抹角要问甚么,道:“似是送人回来。”

    祁世骧不再问下去,转而说起羽林卫中诸事,二人一路进了公府。

    如莺回想方才那双与夜色融在一处的黑眸,漆黑双瞳似有看透人心之能,除了不自在,她还有几分心慌。

    她沿着公府道儿走得飞快,绕过影壁,向西穿过月洞门进了西跨院,脚步才渐渐慢下来。知道自己小人之心,忍不住回头瞧上一眼,唯恐背后有谁跟了来。身后除了一个小丫鬟,谁也没有。

    那小丫鬟见如莺先是走得飞快,忽得又回头,忙道:“小姐有何事?”

    如莺摇头道:“无事,快些回去吧。”

    回了院中,她吩咐小丫鬟去禀明郑氏她已回,转身便进了自己西厢房中。

    待她躺床上,便想着今日与云舟同游时京城所见所闻。临入睡,又迷迷糊糊生出一个念头,待她再遇见祁三,必不能这般心虚模样,凭甚么他像个没事人一般,她却要惊慌逃遁?世间没这般道理!

    她也要当作从前并不识得他,体体面面行礼道声“祁三公子”,再从从容容自他身前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