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如莺同祁思玟一处。

    她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试探道:“思玟姐姐,我恐是得罪了府中之人。”

    思玟好些好奇,道:“妹妹一日日地在自己院中看闲书做消遣,除了我这,连三妹妹那都很少走动,得罪了谁?”

    “好似府中三公子。”

    “啊?这……你怎地会惹上我三哥哥?是他惹了你吧?”

    如莺心道不愧是思玟姐姐,懂那祁三,也不偏帮,但她也决不能无理,只含糊道:“不是他惹我。昨日我从叠翠楼出来,走得匆忙,在拱桥上不慎撞见他。”

    思珍便以为如莺不慎撞上了祁世骧,纳闷道:“咦?你怎的会在叠翠楼外撞上三哥哥?他是绝不会出现在叠翠楼的,他可不爱看书!”她脑中念头一闪而过,道,“你确定是我三哥哥?不是我大哥?”

    如莺十分肯定地点头道:“是,确是三公子。”

    如莺当然不会忘宁源湖边楼台上,祁世骆当着她的面将那祁三介绍给她。她当时并不愿意同他见礼,只略点头示意,结果那祁三只留一个背影给她。与昨日假作不识倒是有几分相似。

    思玟原当如莺将她大哥错认成三哥。不过想着上回如莺也见过大哥,大哥与三哥虽是双生,长相难辨,但衣着喜好、神情举止一眼即明,只见过便不会再错认。她见如莺这般肯定,便道:“我这三哥哥……脾性是有几分不好,府中诸人不敢惹他。不过你这事也不必放在心上,你不是有意,他若当场未发作,这事算是过去了。”

    如莺道:“既然这样,我便避着些三公子,免得惹了他得不快。叠翠楼我暂且不去了,若要看甚么书,只到姐姐这来寻些看看。”

    祁思玟见如莺这般小心,笑道:“你当我公府是甚么龙潭虎穴,三哥哥是甚么大奸大恶之人么,需要如此小心谨慎。你莫要这般拘束。三哥哥我最是知道,他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撞了他,依他性子只会当场发作了你。既没有,这事也便被他抛到了脑后,过后他恐连你是谁都认不出来了。”

    如莺听了,不由松了口气。

    “妹妹只管放心地去吧。除了中秋、重阳一些节日,府中要在叠翠楼上开宴观景之外,我与他兄妹这样多年,平日里从不曾在叠翠楼遇见过他。”

    她这才放下心来。

    她在公府已住了十日有余。小郑氏三天两头跟着牙人相看宅子,可惜满意的宅子可遇不可求。小郑氏跑了几个空遭,又被安如芸缠着逛京城,母子三人多往外跑。如莺便也不去凑那热闹。

    最忙碌之人便是安庆林,他时常跟在祁尚儒身后,往来一些大大小小的宴席,又拜访了岑家。如莺几次见着自己父亲,他皆是一脸踌躇满志的模样,她不禁开始想念宁源的母亲。

    这般滞留英国公府,实属无奈,隔两日,她忍不住又去叠翠楼走动,果然未再遇见祁三。她本不是纠结之人,便不再自寻烦恼,心下一松,顿觉出百年公府,果是不凡,走路时,也打量公府景致。

    再到叠翠楼时,细看池子四周,除了植着翠树,亦栽了垂柳,池中水碧,待来年添得碧荷,更有叠翠之感。

    她拾阶上楼台,方到一层廊下,便见回廊尽头走来一人,墨发簪玉,鬓若刀裁,一双狭长凤目清冷,面上淡淡,不见喜怒,衬得白皙面庞如石塑般。

    她愣了愣,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这般模样的祁三,她陌生得很。她见着近前有一敞着门的书室,闪身进了里面。

    祁世骁方才自叠翠楼二楼下来,便见着一道茜色身影自拱桥上迤逦而来。他已与她打过数回照面,自然一眼认出她。他沿回廊往前走,她好似发现了他,看了他一眼,忽地拎起裙摆就跑,茜色折枝花襕边裙尾起了波澜,扫过门槛,那茜色身影数息间便消失在一处书室中。

    如莺也没注意自己进得是哪一间书室,只是捡着就近的进了来,颇有几分落荒而逃之意。她沿着几排书架子往里走,在一个高大结实的书架前停下,不禁自省:莫不是自己被那拿腔拿调的祁三唬住了?他不识自己,最好不过之事!这般想着,才注意到刚才进的不是往日自己常去的那几间书室。此处自己不曾来过。

    她才要伸手拿一本书来瞧瞧,便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她回头看,见是那祁三往这边走来。他走一步,她退一步。她见他目光沉寂专注,疾速自那一排排书册间扫过,好似真的在寻书目,并不曾有半分留意于她。

    她见他站住了,从书架上拿了书翻看一阵,又走了。

    不知为何,她觉得他身上多了莫名的气势。他只近前,她便有几分紧张,从前学塾中,面对夫子时,亦是没有的。在宁源时,他那倨傲模样刻在脸上,眼中,如今,面上不显,反似刻在骨子里,显得很是孤高,她想不出这样一张脸一副神情,她如何拿靴儿打他。

    她轻手轻脚走至过道,又朝门边看,见那头空荡荡,想他许是出去了。她一时想不通,明明思玟姐姐也说过,他是不会出入叠翠楼的。她抽了手边一本画册翻看,见里边山水画着墨很是不凡,寻个几座,慢慢翻看起来。

    不知何时,窗棚子上响起“啪啪”之声。如莺抬头一瞧,竟是下起了雨。这是自她入京后的第一场雨,听这声儿,下得又大又急。她可没带伞呢。她着急地起了身,想去门边看看,一转身,见身后不远处的几座上坐着个人,腰背挺直,墨发半披,正垂头翻看几上书册。

    他怎地还未走?

    她不知祁三在她身后坐了多久,她收回脚步,重又坐下。再翻看那些画儿,已是看不进去,脑中混沌,不知想些甚么。

    坐了好似许多,身后一点动静也无。

    她那日在心里啐他,断不可能端坐书案前半个时辰看书,眼下他便来打她脸儿,静悄悄坐着想来已是半个时辰有余了。

    窗外雨势不减,她终于听到他起身的动静。她听他脚步声渐渐远去,不一会,又有脚步声响起,好似往她这边过来,又轻手轻脚走了。再等一会,身后终是无声。

    她转过身去,见那张小几上放着一把竹青茧绸伞。

    如莺出了书室,到廊下一看,两个小厮远远立在门边,其中一人正在帮祁三打伞。祁三好似拒了小厮,一人撑着伞儿进了雨幕中。她认出他身边那小厮,正是他捉弄她那晚,又让那小厮送她回的二房。

    她抿了抿唇,回去拿起那把竹青茧绸伞儿,撑了开,伞面几丛翠竹孤高清瘦,旁有嶙峋石块。她看了好一会,竟觉得这竹子好似出自那人手笔一般,都孤高的很,便是遣人送伞给她,也这般一声不吭。他若不说,谁知这伞是给她的呢?

    她捏着伞柄,上面桐油刷得光滑,上了绿漆,便真是一杆翠竹一般。一撑开,便将雨水挡在外边。

    雨势大,寒风携了雨滴打在身上,裙衫下摆很快湿了一截。

    如莺到院中,有婢子前来相迎。她收了手中伞儿,将伞交给婢子,嘱咐她好生将晾干再交给她。

    换下衣裙,喝了一盏姜汤,便迷迷糊糊睡下,朦胧中又回到了宁源自己家。虞氏贴花钿,抿口脂,云鬓高挽,穿一身银红缕金玫瑰绣薄绡曳地裙,裙摆自梳妆台锦杌处一直拖至两三尺外,华美异常。

    虞氏问她:“公府如何?”

    如莺道:“公府不错,老太君为人和善,二太太虽肃着脸,但是个平和之人,并不苛待我们,吃用都是极好的。思玟姐姐人也和善,连那最讨厌的祁三也变了个模样,不那么讨厌了。”

    “在京城,有岑家这门亲事在,你父亲自会好生待你,小郑氏也不敢拿乔。云舟这孩子,依我看,秉性纯善,待你很是上心,日后你同他好好儿的。”

    如莺想到狸奴也寄养在岑府,亦同意母亲之言,不由道:“如今狸奴也给云舟哥哥养了。”

    虞氏点头,身影渐淡,如莺一惊,忙上前呼道:“母亲!母亲!”

    “小姐?小姐?”

    如莺如坠迷梦,听着阿碧唤她,忽地醒来,身上黏糊糊出了一身汗,见外面天已暗下,屋子中点了灯,床前围了三四个丫头,有安家的,也有公府的。

    “小姐可有不适?”

    她摸了摸额头,道:“无事,只做了梦。”

    阿碧道:“小姐方才一直在喊夫人,我们出来久了,小姐想是心里挂念夫人,不如给夫人去封家信吧。”

    如莺亦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之理。她是有些想念宁源母亲。她得了安慰,道:“是呢,我好些天没去信,方嬷嬷恐是又在宁源责怪我小没良心。”

    阿碧道:“小姐没事便好,今日雨大,厨下让提了晚膳过来,小姐就在自己房中用吧。”

    如莺由阿碧伺候着洗漱,用了晚膳,便提笔给虞氏写信。

    大雨一连下了数日未停,如莺也不曾出门走动,靠在榻上,捡了绣花缎面大靠枕放身后,慢慢翻看闲书,听廊下丫头细语。